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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雨航

花莲的木瓜溪流域有一群水力电厂,其中一条支流清水溪畔的清水电厂,是我记忆的源头。 我的记忆开始得不算早,大约在满5岁前不久。 那时我们住在电厂的宿舍区里,隔着清水溪谷与白色的电厂斜斜相望。在这个河谷台地上,我们家是最前面的一家,隔着巷道,对面进去一点是双拼的两家,也是带眷的宿舍,巷道不长,走到底沿石阶上去是一栋单身宿舍,那就是宿舍区的尽头。从我们家前面的驳坎往下望,还有4户屋宇,妈妈说那是阿美族工人的宿舍,但我从未见到有人活动。宿舍区以一道长水泥石阶下去接一条小径,再度过吊桥与电厂连结。 如果站在我们家门前接近石阶小径之前的空地上,转360度,看到的都会是一座座连绵的山峦,还有天空。我当然不会去做这种奇怪的事。印象里我从未走下石阶到下面那组空屋,更不提到溪谷水边,也从未进入电厂。几户人家加上单身宿舍,那个地方就是我记忆初始的世界。 有了记忆,我记住了许多事,往后家人和朋友都觉得我的记忆力不错,也不表示我不会遗漏,特别是在这记忆的黎明。有些事记得清楚,但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得与自己或家人的经历连接起来才行。相信我刚开始的记忆是后来经由手足的诞生日和家庭相簿对照过的。往后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若非照片或文字提醒,很多事情你不会想起。 家庭相机尚未普及的年代,我们家的相簿呈现一种不太均衡的现象。那就是如果来了有相机的客人,我们就会有一组三五张或者多一点的照片,否则就会好几年缺乏影像。 在清水宿舍时代,相片算是多的,但多是父亲工作上的照片,我们家族的很少,其中只有一张的背景是电厂。这张照片里还不见3个妹妹中的小妹,加上穿着判断,应该是1953年夏天。我没有照相的印象,稍后大我两岁的哥哥上小学,我略有所知,所以是记忆开始之前的事。 梦到山猪被追 在清水电厂,1954年,有了记忆后,我记得与邻家女孩一起切东西喂鸭子的时候,切伤了她的手指;我看到少见的一大群人从对岸拖着庞大的制冰机器从浅水的溪谷过来,也没看到他们是怎么拉到宿舍区来的,过不久,机器就在我们家隔壁的屋子开始制冰了;我记得常去单身宿舍,在客厅里,两个大人先是考我简单的加减算术,然后教会我看时钟;我记得妈妈做寒天甜点;我记得有人在溪谷里抓到粗大的鲈鳗时会分两截给我们,美味的红烧鲈鳗我下山之后再未遇到;有一次我们分到一些山猪肉,是电厂员工们猎到的……我记得的第一个梦境是一只山猪被人追赶而在河床岩石间奔窜,想来是那之后不多久的事。 我的记忆元年,最大的事件是下山。那年4月,妈妈要生小妹了,全家得下山去。我们从电厂的出水口走,水道旁,有一条人行通路,几个大人帮忙揹着我们几个小孩,穿过长长的隧道,再搭轨道流笼下到平地,转接汽车到花莲市。除了哥哥生于高雄家乡,我们家在花莲生的小孩都由一位我们称为“大箍产婆”的助产士接生。到达忠孝街“大箍产婆”的产护院,除了待产的妈妈,两个妹妹也住进去让她们照顾。我则到两条街外的公司单身宿舍与哥哥同住。哥哥上小学后就住在那里,星期六下午跟着电厂的采买员回家,星期一早上再跟采买员一起下山。在单身宿舍执行勤务的阿芬阿姨也兼照顾哥哥,在我住在那里的日子,阿芬阿姨每天发一角零用钱给哥哥时,也发我一份。我从未使用过钱,大概是跟着哥哥在零食摊子上花掉了吧。 我不记得那些天做过什么事,也不记得哥哥上学(半天)时我在宿舍做什么,甚至于有没有到产护院看妈妈和新生的小妹也完全没印象。总之,若干天后,我们就又回到山里的宿舍,过着前此习惯的日子。我后来长大些,读到那个自幼就在深山寺庙修行的小和尚第一次下山时的故事(关键词:女人,老虎,可爱),不禁会联想起自己第一次下山这件事,我对第一次进入十丈红尘,并未有什么惊奇和波澜,应该是年纪太小了。 我们家约莫在清水待了两年,在我有记忆一年后,搬离了那里,这次我们搬迁到花莲市北边靠近机场的员工宿舍,我在那段时间入学,后来又搬了许多次。父亲在调去清水之前曾在同属木瓜溪流域的初英电厂待过,那些年在山里在僻地的生活自然很不方便,加上孩子们都要上学了,父亲后来曾再奉派到山上新建中的电厂工作约一年,这次他选择单独前往,逢周末下山回家。事实上直到退休前,父亲的办公地点虽然在市内,工作仍与各个电厂密切相关。在我离家到台北求学之前的十几年生活里,经常听到父亲告诉母亲说他今天去了这个电厂或者说明天要去那个电厂,这个那个自然也包括了清水。当他提到清水电厂时,一旁的我偶尔会想起在那里的片段记忆,但我并未有机会重游。 再回到清水已经是离开近25年之后了。1979年夏天,我刚服完兵役,携妻儿回花莲小住。有一天,父亲说带我们去龙涧,那是他在花莲工作36年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带我去电厂。为什么是龙涧而不是清水?我没问,那些地方都是父亲熟悉的场所,也许他觉得龙涧比较新比较大,也或许刚好那天有些什么事得去那里。 我们乘车到龙涧稍事参观之后,在员工餐厅午餐时,遇到了廖叔叔。廖叔叔是极少数我认得的父亲老同事,曾经当过一年邻居,也认得他们家最大的两个小孩。廖叔叔是当时的清水电厂厂长,待会要回去清水。猜想父亲可能在那一刻想到了我曾经与清水的联系,我们便和廖叔叔并车转往清水。 汽车从蜿蜒的山道开进厂区,熟悉又带点陌生的电厂就在眼前,因为小时候都是从家门前远眺的啊。过吊桥走到宿舍区,大致就是记忆里那个样子,只是规模小了些。廖叔叔的宿舍就是我们从前的家,只是交通方便了而他的子女也已成长,他单身赴任,市内的家和宿舍两边住吧。我看了宿舍内部,仅觉得榻榻米的花色改变了,其他细部本未有印象也就无从比较。5岁离开,再回来已经是30岁的成人,而我的孩子也接近我住在这里的年龄了,看着眼前的群山河谷和电厂,那真是心中激动的一刻。 那次激动的重访,我们停留的时间不长,也许就是一个钟头,或者多一点。那时候还年轻,总觉得前头的日子还长,从未想到下一次再来竟要到29年之后。2008年夏天,我在东华大学的驻校工作来到了尾声。在不到一年里,我去了许多地方,有些是重游,大部分是初访,毕竟我年少在花莲的时光,交通不便,自由无多。离开之前若能再去一次清水电厂,自然是一个心愿。 那里的整个区域已经称作慕谷慕鱼,太鲁阁族语的音译。生态保护中进行着有限度的开放参访。我和太太起早驱车前往,在满额前于铜门派出所取得了入山证。 我们从扬清桥之前的岔路往清水溪上游前进,直到清水这条路的3公里处,告示说汽车不能再往前行,因为不能错车。那清水发电厂还有多远呢?我停车步行到约100公尺的转角,再向前走一段,突然发现前方不远有一些局部的电力设施,感觉有可能,再往前行,转个弯,那个记忆里熟悉的方块型厂房就立在溪谷岸上,一条吊桥跨越河谷。 电厂区是不能进入的,只能在大门口张望一会,我看到远处宿舍区一带已经有了改变,多栋的水泥建筑参差立在那里。 先是家在里面,然后是短暂的访客重游,现在则完全是个外人。可能我有一些感怀,但并未带着太多的惆怅。我们离开了它,它也离开了我们的记忆,毕竟我们都只是时光与天地的旅人。世上事有变与不变,如果你在乎,记忆或许能为你留住一点什么。 在记忆毁坏之前,那样就很好。 (摘自陈雨航散文集《时光电厂》) 陈雨航简介:麦田出版社创办人之一、前总编辑,是台湾资深作家及编辑。70年代从事小说写作,著作有短篇小说集《策马入林》和《天下第一捕快》。2012年发表首部长篇小说《小镇生活指南》,荣获:2012年《亚洲周刊》十大小说奖、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2013年台北国际书展大奖等。2015、2016、2021年分别出版散文集《日子的风景》、《小村日和》和《时光电厂》。
9小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