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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年代

我和佳华在机场不期而遇。我从澳洲飞槟城,在新加坡转机。等待取行李时看到输送带另一头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不敢确定是她,也不愿意会是她。一时迟疑,要相认还是不要,同时下意识地闪在人后,不希望她看见我。行李出来,我赶忙去拖自己的箱子,一忙就把这件事忘记。我出到入境大厅,东张西望,找去出境大厅的告示牌。一转头就看见她在身后,见她愣了一愣,知道她肯定也认出我,这时只好别无选择地与她的目光相接。我扯了扯嘴角却说不出话,倒是她开口叫我,她说:紫蕾,是你吗? 我说:是。你是佳华? 她说:是的。好多年了。你好吗? 我回答说我很好。我们面对面站着,不知如何继续谈。良久,我才问她是不是还住在新加坡。她也问我是不是还住在悉尼。当她知道我必须等6个小时才能飞回槟城时,就提议我们去喝咖啡谈谈。 我们拖着行李去找餐厅,她在前我在后,我想起那一次我们去欧洲,她因为曾经在伦敦念书,老马识途,每去一处都是她带路。我们就是这样一前一后走。从中学时期起,我就是比她矮一截,体型如此,心态也如此。欧洲之行是最难忘的经验,我们住最便宜的背包客住宿,轻装便捷,早起早睡,佳华计划整个行程,我乐得轻松放任,一切依赖她。在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馆我看到罗丹的沉思者,欢喜若狂。前后15天的旅行,我们相处融洽,我以为,知己莫若庄佳华,是她带我走入艺术的殿堂,开拓我的心灵之旅。 找到一个比较静的座位,我们点了咖啡,没有多点食品,仿佛心照不宣,都不想久坐。我们没话说,回避互相的目光,气氛有点僵,我看餐厅外的人流,想我和佳华的种种,涌起很多念头,我有很多话要问她,就是一时不会表达。我想问她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复我的电邮,想问她为什么在我的联络网中自动蒸发。但是我不想说出来,隔了这么多年,我的生命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她的存在或不存在已经没有意义,再把她失踪的原因问出来也没有意义,不如就像两个没有过深厚友谊的老同学那样,碰上了随便聊一下。 咖啡来了,我让她付账,然后我们品尝咖啡,她说机场的咖啡不能要求太高,我们终于有了个话题。谈咖啡、谈近况,却尽量避开过往,我感到我们的交谈太勉强太表面,可是,她客气的语气令我无法向她表现熟络,我也自觉已经跟她距离很远,找不到交叉点,她是一个紧闭的圆形,我是另一个不在她圈圈内的封闭圆。也许她也感到我的话语中没带感情,或许这是一场错误的相遇,我们其实应该寒暄一两句就各走各的,何必坐下来谈呢!举手投足间,我发现她的小动作还是以前的样子,她的声音沉得多,沾了年岁,不然她一点都不显老,丰腴了一些,眼神依然带着自信,52岁,不上不下的年龄,她似乎处理得自如。 她赞我保养得好,总是富贵命。我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人到老来大家都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在她面前尽量要保持低调,现在都已经不是知交了,何必还在乎怎样在她面前放置自己呢!从中学时代起,她就是我心目中最要好的朋友。我是独女,她不但是好朋友,我还把她当姐妹一样。但是,她对我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仿佛我们的关系不是互爱,而是施舍跟接受。于我这很自然,因为她是全级功课最棒的学生,功课好、课外活动活跃、办事能力更强,我在班上属于芸芸众生中一张平庸的面孔,我们能凑在一块儿,纯属天方夜谭,所以,她对我好使我受宠若惊,几近感激涕零。她家境好,常常带我到她家吃糖水甜品。那个时代,她妈妈已经流行英式下午茶,邀请了一些很高尚的妇女,我们小孩子没有上桌,只让我们自己在厨房进行我们自己的喝茶仪式。英式下午茶从那时起就深嵌我的意识,代表一个高不可攀的、一辈子都去不到的神圣境界。 佳华没有生养,她到婚后就不太顺遂。工作好,丈夫却不好,出轨。她离婚后,我结了婚,随丈夫移民澳洲。我们的交往便靠电邮。我的生活渐趋佳境,家庭经济越来越好,不用出去工作,就只专心相夫教子。我一向没有大志,只盼平安健康,在悉尼的生活匆忙紧凑,带三个孩子等于没有自己的空间,我倒能应付过去。跟佳华十年如一日,每周总会通一次讯。跟她谈,是我的稍息时间,暂时忘记身边琐事,写信给她,就像在跟自己的心灵沟通,是向她倾诉也是向自己内心观照。我们的友谊,在我的感觉中,在来往的书信中,比中学时期深厚得多。也许是远距交流,我更能坦然跟她诉说,从柴米油盐到未来的憧憬到生活的苦乐,没有什么是不能谈的。我们虽隔得远,我总感到我们这样反而更接近,我的生活重心在家庭,精神堡垒在佳华那里,她在职场上是女强人,在我心目中是神,她的睿智一向是那颗不让我迷失的启明星,我理所当然地仰望她。 现在我们坐在餐厅里,我竟不能直视她,因为我的眼光变质了。不明白为什么,一切变淡,像喝茶喝到第五泡,茶味剩下一丝幽魂,游离而苍白,我因自己的淡漠而涌起歉意,要梳理情绪让昔日的情感复燃,要唤回那份对佳华的崇敬,要再度匍匐于她的光晕下,已经做不到了。我有犯规的感觉,自觉不可以降低她却不由自主地亵渎她,是的,亵渎!一个你把她奉为神明的人,现在被你降格,连寒暄都想廻避,连起码的尊敬都丧失,剩余的是客气、生疏。她告诉我现况时,掩盖不住落寞,使我警觉性地避免告诉她我的顺遂,避免表现得意,尽管我对孩子们的成就有多骄傲。记得上一次见面时她曾说的:厉害的女人不是女强人,而是成功找到好男人的女人。我敏感地知道她的隐喻,但不肯承认针对的是我。我百分之百地忠诚于她,也毫不怀疑她对我的忠诚度,只让她的话轻轻拂过去,不留痕迹。 见面相聚的那一次,我因久别重逢,特别兴奋热烈,告诉她我把英式下午茶继承下来,已经成了一个对过往美好回忆的纪念仪式。她的反应令我有点失望,我意识到她嘴角边的轻蔑,仿佛在指责我,说我不配借用她家的优越氛围,把名种蝴蝶兰移植到与扶桑凤仙杂处的篱边那样地糟蹋。我陈述自己的幸福及生命给我的恩宠,以为她也能为我高兴,把快乐分享给她的时候我深切地期待她的喜悦及祝福,同时感激她曾开启我观望世界的窗口,让我的视野开阔起来。她的眼神没有表情,看我时像穿透我望向没有尽头的虚空,我错愕地静下来,她轻搅咖啡,茶匙在杯缘叮叮响着,刹那间我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不小心地调错了我们的位置。可是,也许是虚荣,也许是过度自信,我粗心地反观她的失意,对她生起怜悯,而自作聪明地把她的微妙变化当成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自然反应。 如今我们再度对坐喝各自的咖啡,我已经不再是年轻时的我,佳华更不是我心目中的佳华,我们都笑说样貌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心都老了。我自忖,我们的心难道都已经风化到歪扭畸形,分辨不出本真面目,没有回头的可能,就像我们的情谊那样莫名其妙地进入一个失重到丢了分量的境地?如果佳华重拾这份情谊,我会如何反应?我凝视杯里的咖啡,是一潭浓稠得令人窒息的液态暗夜,吸摄了一切光,没有前尘,我意识到,“时过境迁”原来很无情,它让人不知不觉中割舍掉过往而毫不惋惜,仿佛往事只不过是一个个过渡到现在的生命片段,过去了就如飘远的烟云,不带半点重量。我真的淡到像一望无际的平原,什么都不能挂上钩,风过也无痕。面对佳华,除了仍然不自主地缩小自己,已经透透亮亮不带云彩,而有了一种通透的澄明,我就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回到过去,往日情谊不会再现。她怎样想对我也不重要了。 我们谈到同学会,佳华表示不屑,跟中学同学见面大家吃吃喝喝、嘻嘻哈哈,没有深度,就免了。我感到她原来还是她,年月没有磨圆她,那些棱角还在,是不是都被隐藏在她如今显得落寞的眼神后面,言谈间幽然流露出来?那我自己呢?我没被生活磨圆,却让富裕堆叠敷饰得像甜腻的奶油蛋糕。我在同学会的确是笑脸迎人,嘻嘻哈哈。我俩从前的情谊,她的高尚和我的平庸曾经给过我们很长的一段愉快共处时光,当时我没有怀疑我们的关系,现在回想,我顿悟到我曾那么讨好地攀附佳华,她是书生我是书僮,她是小姐我是奴婢,我们一直是一高一矮、一尊一卑的形象。曾几何时我借着金钱来堆砌我的身分,妙想天开地以为生活的优渥能让我一级一级地趋向她的高度,甚至调转我们的位置,物质泛滥的优越感使我产生膨胀的自信。现下的我仿佛是一个充饱气体的汽球,以为自己上升得能直达天外,陶醉得能抹杀一切过往,把自己抬高到可以漠视佳华,事实上,她一直在主导我们的故事,她随意在我的生命中来去,她的高傲永远左右我的心态,我以为是我不要重拾友情,原来是她的态度逼使我采取这样的决心。 咖啡喝完了,也意味着我们可以结束这场相遇。佳华淡淡一笑,说: “ 祝你在马来西亚度过一个快乐的假期。”我机械地谢谢她,说:“也祝你一切都安好。” 我们没有交换联络管道,我们都有互相的电邮地址,却都不提起要再联络。我要去出境大厅,我们就在餐厅出口道别。她先转身离开,我看她的背影,一如以往那样在她的后面。我从头到尾都走在她后面,不管我的地位和身分再怎样改变,佳华永远在前头,她走得优雅洒脱,在我生命里烙印之后又从容抽身而去,我相信她不会有歉意,她从没欠我什么,我无从要求或抗议,或者我们的关系只是施与受,她不愿意再施舍感情了,我凭什么再拉扯死缠?接受,也许就是我与生俱来的特长,我不可以执拗,只能顺应本然,看着佳华的背影放她走出去,也同时收回自己,接受。 从马来西亚回到悉尼,一切又落实回日常。风和日丽的一天,我烘焙了松糕饼干,约了朋友,搬出茶具。在庭园里准备英式下午茶,插瓶花时忽然一阵惆怅,这场英式下午茶一刹那间变得很滑稽,我的喝茶仪式是那么可笑,我原来只是一个扮演成贵妇来讨喜的小丑。我凭什么把不属于自己的美丽晚礼服穿搭在自己身上,不合身的、别扭的扮相,不但糟蹋了衣服,更突出身材的臃肿丑陋?我这才了解,我一直都在做白日梦,幻想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境界,以致没有好好地低头看看自己——那个双脚踏地的自己。我醒觉到,是时候从虚幻云端降落下来,回归土地了。我收起茶具,把它们装箱放进储物室。从昏暗的储物室出来,眼前一片耀眼的青草地,我有一股冲动,想在草地上打滚,深深闻吸泥和草的芬芳。 相关文章: 扶风/晏夏(上) 扶风/丽晴 扶风/缓缓流去(上)
2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