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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开故”作家育成计划

她习惯在每天清晨,到厨房里拿出那把从旧居带来的红棍地拖,插进水桶里,再抽出榨水,从大门那边开始往房子内部清洁地板。地拖如老蛇缓缓爬过平滑发亮的奶白色瓷砖,留下一层晶莹剔透的水膜,在还未熟透的阳光下蒸发脱落。 儿子常叫她把那把破烂陈旧的地拖扔掉,说是对她的驼背不好,要给她买现在流行的洗地机械人。她连连摇头,年纪大了便是如此,腰脊的老骨头用了几十年了,哪能不生锈变形呢?以前做清洁工那么多年,早已习惯每天拖地抹窗洗马桶扔垃圾,现在虽然退休了,可一停下来还是会浑身发痒难受。而且不找这些有的没的来做,她还能做什么呢?她的丈夫去得早,她可算是一个人拼死拼活地把两个孩子带大,每天做两份工,白天到大山脚那大型商场里洗厕所,晚上到餐馆里洗碗,还要包办家里的家务事和孩子们的三餐,日子虽苦,可也过得充实。那时候没得选择,她也没想那么多,刚好找到了工作,一做便是几十年,除了清洁,她其他什么也不会。她花大半辈子把别人不愿看的、觉得肮脏的东西全部清理解决掉,现在她感觉唯一剩下的碍事无用之物好像就是她自己了。 她搬进这新式公寓已经接近一年,还是觉得不习惯。她不是不欣赏儿女们送她这房子的一片孝心,只是房子太新太大了,宽敞的客厅里能放下一张永远不会满座的四人座沙发,三间房间里有两间都成了没什么杂物的杂物房。她只有一个人,一个微小残破的身体,怎样也用不完这些过剩的空间。儿子最近移民到新加坡了,女儿一、两个月才回来看她一次,每次匆匆忙忙地吃完一顿饭,没谈上两句话又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空间里继续轮回,如旋转木马上一匹精疲力竭的老马,早已跑不动了,还得每天毫无意义地被时间往前推赶。 刚搬进这公寓时,她每隔几天便会认真地把整间房子从头到尾彻底清洁一次,生怕留下一点污迹。厨房墙上的油迹、玻璃窗上的水迹、书柜层架上的尘埃、瓷砖缝隙间顽固的霉菌,通通都会被她小心翼翼地清除掉。把清洁做完后,她便独自坐在沙发上休息,一坐便是一整天,偶尔看看电视,偶尔看看地砖上随太阳移动而缓慢地由长变短、由短化无的影子,感受那种和她恰好相反的、返老还童的过程。有时候她感觉连这房子都比她有生命,而她像一个被遗忘的人偶,正一点一滴地随时间消亡褪色,最终只会变成沙发上一摊面目模糊的污迹。 可不知为何,她最近发现这房子总是很快便长出新的灰尘。有时候她早上才刚做完清洁,到下午她便发现客厅的角落里已经披上一层薄薄的灰,书柜层架上也不知从何冒出几颗小尘球,像是在跟她比拼到底是她的手脚快还是它们的生长速度快。一开始她觉得每天这样打扫很白费功夫,后来不知怎的,看到灰尘慢慢堆积起来,她倒也觉得心安,感觉时间真的有往前流动,并非凝滞如她自己。 渐渐地,她会花一整个下午观察尘埃生长的形态,看它们相互纠缠如无害的菌丝,或在空气中轻轻飘来如初生婴儿长出的毛发。一阵微风吹来,它们便如长出小腿的蒲公英纷纷在屋内乱跑乱跳,甚是可爱。细心观察数天后,她才心有不舍地用湿布温柔地擦拭表面,然后静待尘埃下一次的生长。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这么努力地对付的敌人,现在却变成了她苦闷生活中的唯一依托。 那天她在睡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一团异常厚实的灰尘,足足有一个巴掌那么大,似乎已经长了好些时日,应该是一直悄悄地躲藏在床与墙的缝隙间,才逃过了被她清理掉的命运。她正要去把扫把拿出来,竟好像看到那块灰尘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眨一眨眼,觉得自己肯定是老眼昏花了。她扶着床沿弯下腰,凑近一看,果真见到那块灰尘的尘丝正缓慢而均速地往左右两边延伸着,宛如一棵正在长出新枝的小树苗,或是一个不断滚出新线的毛球。她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把那片尘埃小心捧起,可令她更惊讶的是,她的掌心里竟传出一阵久违的温热。 她把那片尘埃放在杂物房灰尘最多的角落里养着,每天看它从四方八面吸收空气里的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不出几天已长大一倍有余。她开始不再打扫家里的一切,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外,便是一心一意地喂养这小小的尘孩儿。慢慢地,它从一个形状模糊的灰暗物体长成一个圆滚滚的块状,表面破出几个小洞口,下面连着一个近似于躯干的部分,伸展出几只肢体的形状。她轻轻抚摸那细致柔顺的表面,又不敢使力,生怕它如一片脆弱的云朵一样,一触就散。她着迷地看着这尘孩儿,觉得世间上其他所有东西都不再重要了,她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某个早已枯萎的空洞好像重新冒出一股鲜活的温热,体内沉寂已久的时钟发条也再次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那天晚上女儿来她家吃晚饭,甫踏进门,她便察觉到房子的异样。客厅墙上有几处明显的污迹,已经干枯了,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书架层板上铺满灰尘,看上去已有些时日没有打扫;混浊的空气中飘来一丝弱弱的腐烂味道,而平时门常开的杂物房间也不知为何紧闭着。她走过去,凑在门上一听,隐约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活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妈,你养宠物了?女儿问。没有啊,她说。房子怎么没打扫呢,到处都是污迹,脏得很,她又问。我这阵子有点忙,过几天吧,我会好好清洁的。女儿一脸怀疑地看着她。妈,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告诉周医生,让他来看看你。我下星期要出差了,三个月后才回来,你得好好照顾自己。她唯唯诺诺地点头,脸上一直荡漾着一种谜样的笑意。 临走前,女儿在饭桌上留下一瓶药,再三叮嘱她要准时吃药。把女儿送走后,她捡起药瓶,随手便扔进垃圾桶里。她走到杂物房前,打开门。只见房间里的天花板、墙壁、地板、杂物、角落全都爬满灰白的尘丝,结出一张张错综盘结的灰网,在白灯下泛着点点银光,俨如一座冬日灰尘森林。门扬起一阵灰尘,可她没有丝毫反应,径自走向房间中那张尘造的婴儿床,抱起床上一个灰头灰脸的婴儿。婴儿脸上长着和她一样的耳朵眼睛鼻子,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一看到她,便咧开刚成形的嘴巴,发出银铃般的碎碎笑声。她也笑了,让初绽的尘丝缠上她双手,爬上她苍老的发丝,沿着她脸上深刻蜿蜒的皱纹,在她睫毛上结出灰霜,然后重新编织出一团新的、未知的生命体。 相关文章: 黄言丹/池畔的乌鸦 【背着岛屿的人】误译之城/黄言丹 【背着岛屿的人】传说之城/黄言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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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文艺复兴基金会和文学杂志《字花》于2022年首办“开故”作家育成计划,为文字创作者提供故事写作课程及指导,最终选拔一位优秀学员,于海外城市旅居,丰富其写作及人生经验。《活力副刊》为联合呈献单位之一。黄言丹为首届获选者,她已在槟城展开三个月的文学之旅。【文艺春秋】会于每月第四个星期五,刊出她在岛上创作的四篇小说。 希望更多人看到年轻作者的文字魅力,也希望马华的新生代写作人有一天亦有这样的机会,被更多海外读者与文学平台看见。 午后的阳光像一锅刚烧滚的水,烫得泳池里的人一个个浑身通红。他躺在池畔有树荫的沙滩椅上,打了第八个呵欠。他很喜欢这个作者写的书,本来对她的新作还蛮有信心,可没想到只看了三十多页他已经闷得快睡着了。他索性把书合上放在一旁,把目光转移到泳池里的人。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亚洲逗留如此长的时间。要不是因为父亲刚过世,在这里留下了一些房子和价值不菲的财物需要他处理,他还不愿意坐那么长的飞机,绕地球一圈来到这个陌生又炎热的地方。他原本预留了两个星期,怎料那些手续比想像中麻烦复杂得多,结果两个星期变成了一个月。换作是以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下一切飞回英国,不过现在……可能离开家一阵子也是好事吧,他想。 他在槟城最好的酒店里住下,每天不是等律师打电话来找他在文件上签名,就是流连在酒店的泳池和酒吧里。他不喜欢出去走动,一看到路人看他的眼神,他便知道他已经被当成是当地人了,这无疑让他感到十分不悦,甚至是厌恶。所以无论他每天的日子有多无聊,他都待在酒店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己一直小心翼翼地穿戴的身分是安全的。 今天泳池里的人比平常少,一对白人夫妇带着三个几岁大的小孩在浅水区域里嬉闹着,旁边一个父亲正在教儿子游泳;泳池另一头围着一群比坚尼少女,只有下半身泡在水里,手里拿着饮料,吱吱喳喳地谈天说地。此时一个约莫六、七岁、头上穿戴深蓝色头巾的小女孩从酒店餐厅方向走来,坐在他旁边的沙滩椅上,直勾勾地盯着泳池里嬉戏的众人。他忍不住一瞥她,看到她那双小眼睛里的殷切和羡慕,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年幼的女儿。每次女儿在街上看到踏单车的小孩时,也会露出一样炽热的目光,使他不期然握紧女儿轮椅的扶手,尝试不去感受她灵魂被困在身体里的痛苦。他别过头去,让灼热的阳光融化他忧郁的思绪。 这么多年来他的喜好习惯变化不少,唯一留下的可说是他对游泳的热情。在英国生活多年,他每天早上在晨光乍现时游泳一个小时,然后再去上班,风雨不改。虽然这酒店的泳池并不合他的心意——它比标准游泳池小,水不够深,而且并非长方形,而是一个两边朝外弧的、像腰果一样让人头疼的形状,还有什么时候都挤满住客……可他也总不能一个月也不下水,那样比不让他吃饭还痛苦。于是他只好像个猎人一样守在池畔,等到泳池终于没人的短暂魔幻时刻,便立刻跳进水中独自享受整个泳池。 之后的两天,小女孩每天都出现在泳池里,坐在同样的位置上,用同样炽热的目光看泳池里玩得不亦乐乎的众人。他本不想打扰她,可她落寞的小身影如秃鹰一样一直盘旋在他脑海,弄得他心烦得很。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硬着头皮朝她露出一个温柔亲切的笑容,低声问到:“你怎么不下去游泳啊?” 女孩警觉地转过头来,默不作声,然后又回头去看泳池里的人。 “你看下面的小朋友玩得多开心,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怎么不带你一起去游泳?” 女孩还是不作声,他开始觉得她可能是听不懂英语,或者是她父母叫她不要随便和陌生人搭话,这也不怪她,是他自己太多事了。 “游泳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呢,你该试试看喔。” “我知道。”女孩终于说,声音里带种孩子气的倔强。 他惊讶地一愣,正想和女孩继续谈话,可她的父母刚好出现在她身后,跟她说了句话,女孩便没精打彩地牵起她母亲伸出来的手,随着父母离开了泳池。他目送女孩离开的背影,轻叹了口气。此时泳池传来一阵刺耳的“哑哑”声,引得池里的小孩一窝蜂地走上前看。原来是一只浑身黑得发亮的乌鸦,不知何时落在泳池的围栏上,肆无忌惮地高声大叫。那乌鸦完全不怕人,任凭那些小孩如何朝它泼水,它也不走,只是一直不断地叫,如警钟误鸣一样烦人。他皱着眉,拿起书,头也不回地离开泳池,往酒吧方向走去。 为什么那小女孩明明那么想游泳却一直不去尝试呢?是因为害怕吗?还是因为宗教原因呢?他想。无论是什么,他也觉得她太可怜了。他无法想像没有游泳的人生,只有在水里他才可以短暂忘却自己的身体,忘却所有人其实都是一团没差的细胞组织。以前他以为,人生是无穷无尽的大海,长大后才知道,人生充其量不过是个四四方方的小泳池罢了。他的父母在他小得还没能留下记忆的年龄便帮他脱下原来的皮,又缝上一层白色的皮。为了把这白皮穿稳,他拼命当上了医生,以为其他人看他的目光会从此不一样,可原来当上医生还是不够,还得娶个比白纸还要白的妻子;后来他又发现,其实娶了个白人妻子还是不够,他的外貌早已出卖了他的所有伪装。 他的手机颤动了一下,他知道又是妻子发来的讯息,想跟他谈分居的事情。他咽下一口冰凉的啤酒,淡淡苦涩穿透心扉。其实到了这个年纪,他倒也释怀了,有些界线终究是无法跨越的,这也罢,可是女儿呢?皮肤尚有颜色之分,残疾没有,就是这么简单利落的一道鸿沟,一出生就注定无法改变了。他怅然地看着在烈日下波光粼粼的槟威海峡和那遥不可及的对岸,让苦涩慢慢滑落喉咙。 那天当小女孩第四次出现在泳池旁时,他没再犹豫,直接开口问道:“我知道你很想游泳,是不是因为这里太多人了所以不方便呢?” 女孩不作声,看了他一眼后低下头,轻咬着自己的下唇。 “我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年纪,她一直很想踏单车,要是她有机会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试的。这样吧,叔叔已经跟泳池职员打了招呼,明天你和父母下午3点钟一起来游泳吧,这里不会有任何人的,你可以放心尽情地游。” 女孩的目光顿时像灯泡一样亮起来,虽然没回答,但他清楚看到她脸上掩盖不住的笑容。女孩站起来,朝她父母的方向兴奋地跑去。他也笑了,感觉身体深处渗出一种久违的释怀,那块一直压在他心头上的大石也好像稍微轻了些。此刻的他只想赶快回家,把这故事告诉女儿,然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第二天下午,他心情愉悦地坐在酒店餐厅里吃着下午茶,惬意地看着报纸,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几个酒店职员匆匆忙忙地朝泳池方向跑去,他疑惑地朝那边看,远远已看到那里围着一片黑压压的人海。此时那奇怪的乌鸦不知何时飞到餐厅外的大树上,大声地嘶哑着。他心里顿感一阵强烈不安,他立马放下手中的报纸,朝人群方向走去。 只见所有人围着泳池,纷纷露出惶恐的表情。人群中一个戴着头巾的妇人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喊,泳池中央飘浮着一条深蓝色的头巾,远方传来救护车的鸣笛。 此时乌鸦拍动翅膀,朝阴暗的天空飞去,片刻便失去了踪影。 相关文章: 【背着岛屿的人】时钟里的城/黄言丹 【背着岛屿的人】半边城/黄言丹 【背着岛屿的人】游魂野梦之城/
1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