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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荟如

景美财政园区公车站前有几棵栾树,有个浪漫的别名:台湾金雨树,枝干壮硕郁郁葱葱,巨人般伫立在那排矮矮的店屋前。时逢9月,轻轻细细的黄花像闪闪的萤火虫在枝叶间点点盛开;11月,郁郁勃勃的蒴果像燃烧的烛火在树梢熊熊簇拥。 每天匆匆忙忙搭公车到师大,我不是那种会停下脚步欣赏美景的人,但栾树总有办法让我眼神从脚尖移开,抬头看看它在蓝天下的盎然。我是以俯瞰的方式发现栾树的,这样的说法挺骇人,仿佛我有5米巨人身姿。那是某个秋天的早晨,我低着头走向日常的公车站,乌黢黢的柏油路上出现像星尘般碎落的小黄花,从点点滴滴,到满地黄花堆积。走在黄花堆积而成的“黄金毯”上,再麻木的我也自然抬头寻找这条花路的源头。此时秋风轻轻吹动,栾树沙沙轻晃,空中黄花纷飞,飘落下一片“黄金雨”。 初来台北时,我对这小黄花喜欢不已,那么幼幼细细小小轻轻,像小人国的花。有时一夜风雨后,满地微微潮湿的花叶,竟没有腐烂的气味,只有薄薄的湿气,为热热的秋天带来花落的悲凉。栾树的花期不长,短短不到一个月从盛放到凋零,几个雨夜后就再不见黄花。某个冬日的清晨,我赫然发现原本点满小黄花的栾树的树梢竟盛放如卡布奇诺玫瑰般热烈的色彩,我老眼昏花竟以为那才是栾树的花,在冬天才盛开的花。赶紧拍了几张照片,一种树怎么会有两种花?又到树下几番端详,才返现竟不是花,是裹着种子的蒴果。 我在景美的栾树下停停走走,看花开花落,又看蒴果繁盛熟落。台北的四季并不太分明,秋天依旧十分温暖只是偶有凉意,冬天骤然降温后由骤然回温,春天似乎不多停留就进入了夏天。单靠人类体感温度,无法判断台北的四季,但神奇的自然生物,会用它的方式告诉你,又是一个季度了。 好好学习  好好吃饭 再次见到黄澄澄金灿灿的黄金毯,我心中莫名悸动,仿佛某个和老朋友约定的暗号对上了,抬起头看着那个依然在蓝天下盎然的栾树,啊呀,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吗?一年过去了呀。我现在依然每天到财政园区公车站等复兴干线,每天到师大努力上课努力写论文,再次见到满地黄花堆积,似乎应该和它说说过去这一年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小黄花,我做到了呢。那个每天都觉得自己办不到、每天都想退学、每天都慌慌张张害害怕怕的我,真的做到了呢。我好好为自己设定的目标努力了,也算是拼了半条老命般努力了,应该达到的目标都达成了,好好学习好好吃饭,我都做到了,只有上天和筱伦知道我究竟有多努力。那个每天都很嫌弃房间没有窗、抱怨景美太潮湿、吐槽食物很难吃的我,现在还是每天窝在那个没有窗的房间,默默感恩房东没有起房租;我也会在有太阳的时候拼命晒衣服,持续和霉菌作战;至于食物嘛,摸透了景美后发现美食还是不少的,上学期胖了6公斤也不是白胖的(杨老师给的红包我有好好用来吃饭哈)。 我和筱伦日常从师大走路到公馆,秋天入学季特别热闹,新生的面孔尤其稚嫩充满朝气,整个公馆透着一种让人很熟悉又陌生的朝气感:公馆还是那个公馆,那个充满大学生的公馆,只是那些大学生都是新鲜出炉的。筱伦说怎么那么快又是入学季了呢?感觉自己也才刚入学啊,怎么现在就博二了,已经不是新鲜人了。我也时常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可是更新鲜的就摆在眼前,而且只会越来越多更新鲜的出现。这些新鲜的人就像小黄花一样,靓丽鲜艳闪闪亮亮地提醒我时间又过去了呀。 10月了,栾树的黄金雨花期已经过去了,路上已不见小黄花踪迹,接下来是像火像玫瑰一样的蒴果期。下一次见面,还会在景美吗?希望我依然能愉快喜悦地和小黄花诉说这一年的经历与收获。
3星期前
地震发生后,你第一时间会做什么呢? 2024年4月3日,就在闹钟响起的两分钟前,平稳的大床像是缓缓漂入河中开始浅浅晃动,我看了一眼手机,没有警报提醒,还有两分钟才到8点,打算继续赖床。刚瞇上眼,晃动就愈发激烈,我担心床边的桌子倒下,只得不情愿地起身坐在床边一手扶着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桌子,一手关掉手机的闹钟。 地震“结束”后,我缓缓走进浴室刷牙洗脸,然后冲凉。 “到底是有多天兵?你在想什么啊?谁地震会去洗澡!” 同学均亭和筱伦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难以置信一个看起来智商和思路都很正常的人会在地震发生时去洗澡。 “是的就是我,然后我就赤裸裸地看着半掩着的门砰砰砰去撞墙壁,想跑也来不及了!” 话说我是去冲凉,不是那种慢悠悠的洗澡,试问有哪一个马来西亚人能够起床后不冲凉就直接出门去上课呢?况且当时没有警报提醒,我根本不知道要晃动到多大的程度才算是严重的地震,也不知道余震会持续。 我也不算是完全没有地震经验的,除了从小看《勇攻Takeshi城》以外,以往当空姐时也飞过一些地震国家。我的第一次地震是在洛杉矶的深夜,在梦中惊坐起,朦胧中误以为自己在机舱遇到气流。发现睡在酒店的大床上,以为有鬼在推我,又以为自己病了头晕。最后才发现是整个建筑在晃动,等我发现这就是地震时,地震已经结束了。当年还不流行智能手机(或许是只有我还舍不得买),直到隔天早上看新闻才确定洛杉矶地震,问了同一班机的韩国姐姐们,竟无一人有感,大家都睡得很香。当下只觉得自己有些凄凉,长年累月在外飞行,也没人知道自己的航程,要是那晚就这样被深埋在地底,恐怕也无人知晓。除了凄凉以外,见众人几乎波澜不惊,我对地震也就更云淡风轻了。 来到台北以后其实也遇到过几次地震,几乎都是轻轻一晃就过去,鲜少发生大幅度震动或持续很长时间,我常常得依赖透明水壶内的水平线才能确定究竟是地震或是幻觉。上网搜索也说台北常有小地震,但一般不会出现大地震,我自然也就掉以轻心了。 焦虑却又平静 看到砰砰砰疯狂撞墙的浴室门,我也知道这次不太妙。搭上前往师大校本部的巴士,沿途都是四处奔走的行人,每个车站都挤满了人,每辆巴士都挤到车门差点关不上,空气中弥漫着焦虑却出奇平静。我赶紧刷新闻才知道花莲7.2级地震,大楼倒塌、大桥断裂、高速公路“车震”之类影片如雪花般不断推送,台北捷运轨道错位暂停服务以致于民众转向其他公共交通。 来到9楼的课室,迎接我的是爆水管淹水的走廊、天翻地覆的桌椅,还有全天不间断的余震。9楼的震感远比我居住的3楼来得猛烈许多,3楼的震感就如“莲动下渔舟”,9楼的震感差不多是“鳄鱼动下渔舟”,最直观的是投影机和布幕上下左右晃动,字都快弹飞出来。这种生死关头正是真情流露的时刻,像是夫妻会第一时间相拥、父母会第一时间保护孩子,大家自然会想保护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人事物。放眼望去,班上的研究生都是一个弯腰就把电脑护在身下(危险示范,灾难发生首先应该自保,确保自身安全后才去帮助有需要的人,所有身外物都应舍弃)。 余震几乎每半小时一次,筱伦知道我反应不过来,一直反复强调避难的技巧:蹲到桌子底下,用包包或其他大物件护着脑袋。我蹲在桌子底下,脑海闪过《唐山大地震》断壁残垣,人类花费数百年、数千年建立起来的文明、财富、平静,地龙一个翻身,顷刻间化为乌有。大楼倘若坍塌,我们真的能躲能逃吗?要是死了,我抱着的电脑能带给我什么呢?要是活下来了,这电脑还如现在这般重要吗? 从惊慌中恢复过来后,我向筱伦碎碎念马来西亚的美好,没有地震没有台风没有潮湿的冬天,只有温暖的阳光和葱葱郁郁的热带雨林。逃生演习一般只针对火灾,只要认清楚逃生通道,认真地逃跑就行。 那下次地震我还会去冲凉吗?应该不会的,首先我至少得对得起筱伦传授我的避难技巧,其次是我也不想再次置身于可能需要赤裸逃生的险境。
2月前
春天的某一个午后,几枝樱花从巷口人家的墙内探出,在阳光下抖落一些春色。我举起手机要拍,子君撑着伞走进了镜头。 子君是我在台北的邻居,从广东来台北念研究所,原来是打算一起租房子的室友,辗转没租成,最后还是成了相隔一条街的邻居。她是电影发烧友,偶尔约我去看电影,尤其近来马来西亚电影在台湾备受关注,但我总是分身乏术,鲜有赴约。 难得在巷口巧遇,我们到一家港式餐厅午餐,鲜虾馄饨面和焖海鲜伊面,算是彼此都颇能共情的家乡味。她最近看了《富都青年》和《五月雪》,正好都是叙述马来西亚华人的悲哀、无奈和困境,描写深刻的民族伤痛。我有些淡然对子君说,这些伤痛离我挺遥远的,我在沙巴出生、在柔佛长大,吉隆坡发生的事,像是在听一个不知名远亲的故事。那么遥远的事,从时间上、从距离上都如此遥远的事,其实真的如此遥远吗? 在“异乡”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 我是一个对政治极度冷淡的人,可是台湾总统选举前夕,我却兴致勃勃想体验选举的造势活动。这种政治相关的活动,我在马来西亚是从来不曾参与的,主要是因为外公对政治活动嫌恶至极,以至于我对之也十分漠然。前往凯达格兰大道的造势活动之际,我在捷运站前一阵惶恐不安,担心现场会不会有恶意滋事分子,又想起多年前陈水扁枪击事件。几番踟蹰,人在异乡还是得事事小心,最终还是选择搭上了回家的捷运。回家的路上我自嘲胆小甚至还不如鼠,却忽然理解外公对政治活动的嫌恶,或许是出于不安,那种在“异乡”自然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 投票当天,我在师大综合大楼的研究室俯瞰教育大楼的投票点。阳光甚好,从投票站出来的民众,顺势就在师大内闲逛,有的带着小孩和宠物在草坪附近野餐,宁静得像幅画,似乎又给了我想去开票会场凑热闹的勇气。当晚我在永康街吃了10个煎饺,就决心到北平东路看开票,没有特别支持的政党,只是随意地选了一个最靠近的开票站。现场确实十分震撼,黑压压的人群占满了整条街,挤入人群后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我只能背着沉沉的电脑在人群中浮沉。听歌手唱歌、听政治宣言、听开票数字,还听现场民众热烈的口号互动,我的胸腔仿佛也躁动着回应,集体的呐喊果然能够带动情绪。宣布胜选后,我看准了人群中的缝隙,鼠窜一般迅速离开现场,一直到进入捷运才稍稍松一口气。 我口中的遥远,其实根本在一种虚无却彼此连接的遗传基因里流动,长期共存以至于忽略与遗忘,它甚至不只是民族性的,还可能是世界性的,那种无以名状的不安。以至于我需要远赴3000公里外的异乡,才有借口去直接经验,才能反思对自身国家政治的冷漠。 我对子君只说了513的遥远,她似乎联想到了一些经验,低头想了想,又托起腮说,“或许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513吧”。我默默点头,这种民族伤痛是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可能发生的,那些我们已经知道却又说不出口的,属于别人的伤口,却又可能在自己身上发作的伤痛。 后来我终于看了《富都青年》和《五月雪》,分别在飞往马来西亚的飞机上,以及在离家最近的电影院。在那么近的距离,看见阿邦张大口在空气中撕扯无声的不甘,也看见阿英终于放声痛哭,巨大的委屈从她张大的口中倾注如累积已久的暴风雪。 有点可惜的是,《五月雪》消音、马赛克、删减一项不落,似乎距离越近伤口就越破碎,只有在异乡才能看见他们完整的痛。就像我那天吞下了那没有猪油、麻油、连酱油都不对味的,拼拼凑凑破破碎碎的馄饨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吃的是幻觉还是真实,分不清这样的港式家乡味是我的、子君的?或是遥远的某个谁的。
3月前
我在早冬的时候到台北故宫博物院走进郭熙的早春。 故宫博物馆近百年前“分家”,1925年10月10日北京故宫博物馆在紫禁城遗址成立,后来部分文物辗转到了台湾由台北故宫博物馆收藏,从此隔岸遥望。几年前在北京留学时,我去过几次北京故宫,印象中没机会观看文物,光是看建筑就能走上整整一天,勉强再花一些力气看看特展就得离开了,腿脚走得酸麻,连景山公园也没力气登上。台北故宫相较之下小巧许多,自然是无需花费力气欣赏建筑,可以专注欣赏文物,但其文物之多,也是花上一天时间也看不完。 岁末随台师大国际处蔡佳蒨老师到台北故宫,主要目的是为了赏画。我对中国书画了解不多,只在北师大上过张春燕老师中西文化比较课和马世华老师书画课时认识了一些基础的构图审美和笔墨技法,说是去赏画,更多是去凑凑热闹罢了。 进入台北故宫前,旁边的至善园也值得游览,至善园以王羲之八大胜景:兰亭、笼鹅、曲水流觞、松风阁、水榭、碧桥西、洗笔池和招鹤听莺为设计格局。正好上学期在课上给学生讲了《兰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如今至善园重现,可谓身历其境,奇妙非常。 台北故宫虽小巧,展区却十分丰富,仅仅参观玉器、铜器便已耗时大半,再进入书画展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细细欣赏。我跟着电子导览前进,其实并不惬意。现场人太多喧闹嘈杂,随行导览人员不熟悉操作,电子导览胡乱播放录音。我随着混乱的录音从商乳丁纹羊首罍跑到红山文化玉猪龙再跑到清代翠玉扳指又跑到民国碧玉屏风,还得挤到橱窗前,或踮起脚尖,十分狼狈。 尔后我便放弃电子导览,随意在书画展区浏览。到书法区看三体石经拓本,想起曾经在文字学课上给学生介绍,不免又多看两眼。到绘画区看文征明、刘松年、王蒙,看仇英〈汉宫春晓〉的动画图,最后走进郭熙的〈早春图〉。 体验“穿越”的乐趣 说“走进”〈早春图〉,是确确实实“走”了进去,只要站在〈早春图〉的数位影像前,平举双手就能进入画中的世界。台北故宫以3D模型还原〈早春图〉的动画场景,利用VR科技让人们可以不接触任何装置,只要在指定范围内做动作,就能与模型实现体感互动。 这种科技体验最受欢迎,耐心等待片刻,我也体验了一回“穿越”进入画中世界的乐趣。进入〈早春图〉指定动作是平举双手,像鸟挥动翅膀一样飞进画中,可以到水边找正在撑船的船夫,转个弯追上妇人与奔跑的小狗,在山路上寻找正在上山的行人,猛然向上来到山顶,远处赫然飞来一只大鸟,一声长鸣声划破寂静山林里的早春。飞行过程中如鸟儿一般自由从俯视、仰视、平视不同方向,深入其境体验画中 “高远”“深远”和“平远”的3种透视角度。 从画中回到现实,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还想着去看看故宫明星“酸菜白肉锅”:毛公鼎、翠玉白菜和肉形石,可惜翠玉白菜和肉形石竟“出差”去了,心中难免嘀咕这一趟有些白费。这也算白费吗?都穿越进了〈早春图〉,也不能说白费了吧。 中国画和西洋画在构图上除了透视角度不同以外,最大的不同在于“留白”。中国画气韵生动之处在画中留白所产生的灵动与流动,形成其独特的意境。〈早春图〉中空间是一种留白;北京故宫和台北故宫彼此在文物与建筑上的空白是一种留白;我在北京故宫只逛建筑来不及看文物是一种留白;我在台北故宫不够丰盛的收获也是一种留白。不同程度、不同部分的留白,建构出不同的空间,其气韵与意境也大相径庭。 人生往往无法填满,适当在某些场景中留白,才能让气韵有足够的空间流动。 早冬的台北,我在两个故宫之间的留白流动,走进了〈早春图〉之余又给新的经验留白,预留空间等待下一次的气韵生动。
4月前
立冬之际,台北时而阴雨绵绵,温度却始终下不去。整座城市像不想暑假结束的小学生,冬天已经快要来临,却日日困住夏天的温度,甚至不让秋风吹进。一直到游行那天,经过连日大雨,微风刮来一阵凉意,不得不在身上披件薄外套。 我在尘埃般的飘雨中走进咖啡厅,欧立即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欧是我大学时期在槟城剧团实习时的上司,正好在台北进行博士研究项目。我来台北后,经常赖着他带我到处走走。我刚到台北就说想去看看游行,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同行还有他来台旅行的好友大树。 游行在这里是可以言说的。可以用任何你觉得舒适的语言,用你觉得轻松的语调,用你觉得日常的心情,说出那在平行世界不可言说的同志游行。 从捷运市政府站出站后,不用导航就能知道集合地点的方向,人潮几乎只涌向集合点市民广场。像蚂蚁闻到甜蜜的召唤,彼此以气味为信号,以眼神为探测,无需言语就能达到默契。我们抵达集合地点前需要横穿一段马路,红绿灯挡在前方,人群堵成一团后自动分流,参加游行的人耐心等待红绿灯,一般群众向左形成另一条动线。60秒红灯的对面是白帐篷林立的街道,五彩的人群窜动,音乐在空中震动。我们在红绿灯前踟蹰,眼前的斑马线犹如护城河,穿过即抵达同志游行的“地盘”。 大树在红绿灯前左顾右盼,有几分误闯禁地的窘迫。他是钢铁大直男,同志游行不在他的旅程计划,只是跟着欧的脚步一起走,没料到游行规模比想像中要壮观许多。我和欧对他几番戏谑逗趣,笑弯腰看见他的影子让细细的雨打得破碎,闪过《孽子》李青被父亲逐出家门之际,在台北的街头仓皇局促满目疮痍的身影。 绿灯亮起,我们如海里成群的沙丁鱼游向深处的虹光。 世界本来就很多元 走到人潮聚集处氛围变得愈发魔幻,雨不见了,仿佛从来也不曾存在一样。人群处处闪着奇幻的光芒,打着赤膊背着翅膀的猛男天使、仅仅以绳索蔽体的中年叔叔、戴着头罩狗链的小男生。有个女孩一身粉红长裙、身披国际皇后小姐的绶带、戴着珍珠皇冠的金发美人,她在人群中像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不时对围观者报以女孩独有的羞赧微笑,简直人间芭比。我向她挥手说她漂亮,她开心得像个收到棒棒糖小女孩。回神后想想,要是我向新山阿福街的姐姐们挥手,估计是会被“潘”死的。当然,就算她们不伤害我,我也不会挥手的,因为那里是不可言说的。这里呢?是路人手中紧握的彩虹扇上的标语:Born This Way。 人群聚集在蓄势待发的花车前,花车上都是人类淋漓的肉身,音乐和欢呼在空中扭曲旋转,透过日光投射成人群眼中的彩虹。无论是已经释放肉身与灵魂的,或是根本不打算释放什么的,或是像我这样来凑热闹的,在彩虹的映照之下似乎众生平等,更没有什么奇怪或不奇怪的分别了。 后来,没有太阳也没有雨,我们站在光复南路上等待一辆辆花车经过。花车进行时竟出奇地平静,当然有的花车伴随澎湃的音乐和舞者、展示大胆精致的装扮,但大部分花车只有简单的标志,随行人员穿着日常服装,愉悦且平静地向路人挥手致意,以自己定义的身分光荣坦荡走在大街上。 “为什么有很多异性恋家庭带着小孩和宠物一起上街?” 小孩、狗狗、猫猫与同志游行,我脑子有些宕机。欧呼出一口烟,仿佛早已习惯圈外人的蠢问题。大家都是人,是人都有家人朋友,也可以养宠物。同志游行展示的不限于普遍认识的同性议题,包括双性恋、跨性别,以及因性倾向、性别认同、性别气质而遭遇社会不公平对待的议题。参与游行不一定是为了展示性倾向,有人为了支持家人,有人支持某个议题,也有人纯粹愿意对多元性别表示友善支持。这世界本来就很多元,只不过很多人都只愿意看自己身边小小的世界。 我们尝试跟着游行队伍走一小段,大树从便利店拎来两罐啤酒,和欧在光复南路边走边喝,已经从容地融入人群。 那天,我们如海里成群的沙丁鱼游向深处的虹光。
5月前
走进中和华新街,放慢脚步细细听,就能听见咖啡店内叹早茶的老先生们用语言钩织而成的移民地图。 旁听华人移民文化课的任务是到新北市中和华新街考察缅甸移民,华新街因聚集许多缅甸移民,也称缅甸街。我对缅甸的了解非常少,能勉强想起的人物是昂山舒吉,还有几年前马来西亚收留的罗兴亚难民。官方对于缅甸街的介绍是:一条全台最多元的南洋料理美食街,聚集了许多从云南退驻到缅、泰的军队或居民后裔。 南洋料理、神秘移民色彩的街道,我跟着段范芳水学姐的脚步踏进了缅甸街。 台北的南洋不是我的南洋 飘雨的清晨,步出南势角捷运站,往前走10分钟左右,远远就看见充满异国色彩的街道。缅甸街与一般台湾常见的商圈不一样,从街口就能发现灯柱和招牌上别具东南亚色彩的图腾装饰。两根方形灯管似的柱子标志“南洋观光美食街”矗立街口,四角嵌以金色雕花,顶上压着个小金塔,由此进入便是缅甸移民的地盘。 走进装饰特殊图腾标记的缅甸街,仿佛走入台北的另一个世界。工作日的缅甸街早晨并没有特别热闹,走在街上的人或坐在店里享用早餐的人有一种与台北的繁忙截然不同的轻松姿态。 我们也顺势融入,悠闲简单在“口福南洋风味”餐馆吃早餐。可我这个南洋姑娘在南洋风味餐厅实在找不到一点南洋的家乡味,没有roti、kaya、生熟蛋,也没有mee siam、mee soto、mee rebus,更没有nasi lemak。我有些黯然,台北的南洋不是我的南洋,是属于缅甸的南洋。缅甸的南洋风味是绍子粑粑丝,微酸辛香的绍子搭配有点像细粿条的粑粑丝,是很陌生的南洋。 再往前,两侧都是缅甸云南小吃店。我们向“瑞云小吃”的老板道明来意,他转身向用缅甸语招呼坐在骑楼叹早茶的老先生们,随后又用普通话招呼我们过去,一时之间我们就坐在一起聊天了。接受我们访问的三位老先生麦朝富、李醒民和林正如是早期(1960-1988年)移民到台湾的缅甸华侨,他们的祖父辈在缅甸落地生根,到了他们这一代因为当时缅甸政府搜刮缅甸华侨的财产,以及种种政治因素,迫于无奈离开缅甸“归侨”来到台湾。 小吃店内贴着一张缅甸与周边国家的地图,他们用手指比划出金三角,指出他们出生的地区,再往上一些是中国云南。地图截断在云南处,他们在空中虚指出祖父辈出生的广东,指向脚下的土地为最后的落脚处,又指向小吃店正对面二楼——中华民国缅甸归侨协会,是他们身居此处的最大原因。他们是多重离散的一代,他们是华侨、是缅甸人、是台湾人。 我循着他们的移民地图寻找语言认同的方向,探索他们的生命原来就继承的语言以及每一次迁移在他们生命中烙下的语言。缅甸华侨的母语一般上是家乡话,通常是广东话或客家话,家乡话是近亲之间的语言。他们在缅甸出生,在缅甸上学时使用的语言是缅甸语和英语。缅甸华侨在台湾生活时,同乡之间的语言非常多元,常用缅甸语、广东话和普通话。每一种语言像是他们生命经历缠成的线,拖着这些线一直往前走,最终钩织成一幅独特的移民地图,用心才能听见的地图。 这幅精彩的地图只能听见,既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传承。他们下一代的生活只使用台湾国语,原乡的距离已经太远,也没有缅甸经验和缅甸血缘的羁绊,移民地图中家乡话和缅甸语被划上了删除线。从血缘上看,他们的后代并没有失去什么,从“华”的血统继承了“华”的语言(这可恶的逻辑黑洞)。于是这一代人的时代结束后,这幅地图将如船过水无痕般毫无踪迹可循。 从此,家乡话是乡愁,缅甸语也是乡愁。他们几乎天天到缅甸街叹早茶,在这里用家乡话、缅甸语聊天,用舌头品尝家乡缅甸美食,用舌头熟悉的语言安慰多重的乡愁。 离开缅甸街前,我们又尝了印度冰和缅式优酪乳,果然不是我的南洋。 或许在某个时空,我的南洋在某处也会成为一条街,大家聚在一起听地图、回味口腔中即将被删除的味道和语言。
6月前
我趁着人潮散去时,在清冷夜色中缓缓走进了那闪着七彩霓虹灯的沙威河畔街。 二十几年前,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从新山坐车走1号公路北上投奔外婆,一直走到了古来大街和巴士总站,我以为来到了世界的末端,再向前是丛丛的油棕林和小路,荒无人烟。实际上,镰刀般的大转弯将古来的尾巴斩去,构成一道险境,许多人因此不敢继续往前,而母亲带着我们继续走向日后安居之处——大转弯后隔绝出的一个聚集客家人的新村,沙威。沙威其实就是加拉巴沙威(Kelapa Sawit),老一辈称26哩或26碑。与我同辈的朋友大多都习惯称26,省去“哩”,若用客家话说“26碑”则有一种触动心灵的乡土亲切感。 26哩与世隔绝,如果家里没有车,要到古来新山只能搭需要等到天荒地老的2号巴士或霸王车,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也几乎没人会想进来。或许这也是让我和妹妹来到此地直到成年才离开的原因。大概10年前,26老街改造成了壁画街,擂茶、酿豆腐和菜粄打造成了特色美食,26哩摇身一变成了旅游胜地,人进来了,我们也出去了。 今年农历新年回26哩,最可怕的镰刀般大转弯已拉得笔直,少了与死神角力的回家之路,进入两排油棕林似恍入陌路,看到村尾时,像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的老熟人,似曾相识又突兀窘迫。路当然是直的好,回忆却是越蜿蜒越缠绵。 回家前,26哩已在网络掀起讨论,大家争相分享一组美丽的河畔夜景照。夜晚的河畔装饰璀璨的灯光,一旁是康庄平坦的柏油步行街,入口处竖起一道挂满红灯笼的牌坊“沙威河畔街”,左右两旁是对联“精耕细作丰收岁,勤俭持家有余年”。26哩哪里来那么美丽的河?大家议论纷纷。 其实26人一看就知,那是臭港。 从外婆家走路到小学,必定经过臭港。我不确定臭港究竟是一条小河或是大垄沟,不知流向何方,甚至在谷歌地图上也没有踪影。臭港横断隔开大街和新村,臭港桥是主要连接通道。早市的小贩或附近人家习惯将垃圾直接倒进臭港,可见生肉蔬菜水果垃圾袋,更有难以处理的大型家具。日头炎炎照在污水垃圾堆,苍蝇蚊子蟑螂老鼠横生,臭港日夜散发着腐烂腥臊的恶臭,故名为“臭”港。我猜想命名者必定是将“臭”港与“香”港相对,十分抓马。 我将散发恶臭看作是臭港的一种复仇,报复村民对它日以继夜的糟蹋,而它的复仇不止于此。 每逢雨季,臭港必定泛滥,垃圾堵塞住河水的流动,河水暴涨往往淹没桥面和周围的土地直达大街的末端,垃圾随之飘荡。臭港泛滥,切断了大街和新村的主要通道,大水的两边挤满人。大街上的人想回新村,新村这边的人想到大街,大家撑着伞围观臭气熏天的洪水,伺机等待穿越过去的机会。有些汽车和摩托骑士冒险涉水而过,有的人心急也博运气冲下水,一些学生贪玩也乘机随伙伴下水。当年我还是个小学生,遇到臭港淹水,心中总是兴奋多于恐惧。不顾大人劝阻,也不管水臭不臭,挽着同学细小的手臂一起冲过臭港是超刺激的大冒险。 臭港一年泛滥好几次,夺命的新闻也经常听说,但我还是觉得兴奋刺激,直到我亲眼看见小女孩在面前被大水冲走。 我和住在花园的同学常结伴一起从小学走路回家,若是遇到下雨,在学校附近就能听闻臭港“浸水”,村民会劝告大家留在学校,等水位退去再回家。那天我们也贪玩淋着雨走到臭港,果然滚滚的黄泥水像一片大黄布盖住整个桥面。水位看起来不高,底下却暗流汹涌,几个行人冲进水里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我们也在水边伺机行动。左边一个穿着小学制服的女孩,抓着铁栏杆沿着桥边走,大人在对面大声呵斥,她似听不见般缓缓移动向前。雨势突然变大,大水声像在耳边急促喘息,让我们有些着急想赶快过河。我和同学挽着彼此准备向前,栏杆旁的女孩突然没顶,她惨白纤细的手臂像薄弱的纸巾系在栏杆上,头已经完全栽进水里,剩下无力的发丝在水面挣扎。对面几个大人惊呼着冲来,一个大人勉强抓住她因惊慌而松开栏杆的手,像抓住了在水中狂舞的细绳,再抓一下想把她拉回来,却被水流冲倒也栽进了水里。小女孩的身体只稍稍上升了一下,又以极快的速度往下沉,随后几个大人不断冲向前,却怎么拉也拉不住。我看见她的背影随着大人的嘶吼卷进了黄泥水中,恐惧让我和同学拼命往回跑向高处。臭港卷走女孩后就平息了,仿佛我们一回头水位就下降了。我们湿透的身体,在湿透的臭港踏着大水遗下的烂泥和垃圾,闻着大水后的腥臭味。 女孩死了吗?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身体里某些追求刺激的神经或许跟着女孩一起消失了。此后每每下雨,我们都等雨停后再慢慢走过那满是泥泞和垃圾的臭港。 后来,臭港经过多次加深和扩大,中学后不再听见臭港泛滥的消息,也较少有机会经过臭港。偶尔坐摩托路过,虽然知道臭港不臭了,身体记忆还是会下意识屏住呼吸。 多年后,我嫁到了臭港后面的新村。新年回夫家,屡屡经过那灯火璀璨的臭港,垃圾烂泥甚至杂草已不复见。众人穿上最好看的新年衣,偕老带幼在河畔散步,拍照打卡其乐融融。我趁着人潮散去时,在清冷夜色中缓缓走进了那闪着七彩霓虹灯的沙威河畔街。深呼吸,是空山新雨后;侧耳倾听,是桥下清澈的潺潺流水。 臭港正式翻身,成为了沙威河畔街。 那腐烂腥臭、泛滥危险的臭港,像那女孩一样拉也拉不住,在记忆里浮出一个背影,然后卷进时间里,消失不见。 相关文章: 黄荟如/过敏 黄荟如/寻大水淹没的路 黄荟如/流沙静逝
6月前
“你要好好吃饭。” 外婆和母亲担心我不舍得过日子,临行前给我包了大红包。张生知道我独处时就会亏待自己,早早预备餐费放在我的小荷包里。 过日子这件事,我觉得最写意的就是自己做饭。有自己的厨房,做自己喜爱的料理,品尝自己用心调理的滋味,生活有了烟火气才更温暖。 想要在台北有个小厨房,得面对两项艰巨的挑战,空间问题和垃圾处理。我尝试在没有窗的房间里设置一个小小料理角落,可惜逼仄的空间让油烟实在无处可去,只能勉强煮汤和面条。能煮汤和面条也算不错了,真正劝退我下厨的是垃圾分类。台湾的垃圾分类不只是分类处理,还实行“垃圾不落地”政策,每天都要定时定点等垃圾车才能丢垃圾。我每天只产生一点厨余,处理起来的时间或许比我做饭的时间还要长,但如果不马上处理,放在没有窗的房间里很容易发臭吸引蟑螂。 虽然无法自己做饭,但饭还是要好好吃的。 溪口街居民多是老人和小孩,日常节奏缓慢安静,几乎没有餐饮店。往捷运站方向走约10分钟有个充满旧时代气息的景美夜市,因附近有景美中学和小学,入夜后人潮涌动,各种饮食店、小吃摊林立。夜市的主要入口处有个非常有趣的古早味游戏摊,整整一排弹珠游戏,大人小孩蹲坐在一起打弹珠。景美夜市几乎不见游客,大多是台湾本地人在逛,但食物售价并不便宜,大部分食物也只能打包带走,不提供堂食。 我喜欢在夜市慢慢逛,看夜里如春笋般冒出的灯火,看琳琅满目的小吃和商品,看大人和小孩发亮的眼眸。夜市里的每个小摊位都像有魔法似的让人看着就想买来尝尝,但吃多了总觉得油腻,甚至有些空虚。 除了景美夜市以外,从溪口街往前直走,经过一个红绿灯后的景华街有一些便当店和餐厅。平日我也会打包便当,三菜一肉的组合经济实惠也营养均衡。有时在学校吃,有时在没有窗的房里吃,吃得很饱,却有点寂寞。 某个午后,我无意中走进景华街的“东京厨房”,一间专卖日式咖哩饭的餐厅。餐厅矮矮小小在一角落,推开有些摇晃的木门,店内有一个料理吧台和几个小桌椅,每个位置都坐满了人。我正好坐在门边面向店外的位置,一大片玻璃窗的对面是充满市井气息的公寓。路上来往的人不多,阴郁的天色仿佛随时会下雨,路人都是本地人,个个老神在在神色自若。 想点最贵的咖哩饭 我看着手机上的电子菜单,其实最想点的是最贵的炸牡蛎咖哩饭,但手指却滑向最便宜的蔬菜咖哩饭。一个人不需要吃得那么丰盛吧?吃不完就太浪费了吧? “你要好好吃饭。” 是呀,我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吃得丰盛呢?为什么我不能点自己现在最想吃的牡蛎咖哩饭呢?我的小荷包里有大家给我的餐费,我可以的。 热乎乎的牡蛎咖哩饭搭配当季蔬菜,咖哩、金黄色的欧姆蛋、橙黄色的炸牡蛎、绿色的生菜和香菜、紫色的洋葱碎、黄瓜茄子金瓜芋头地瓜莲藕,淋上一圈油醋酱,撒上迷迭香……简直像幅画的多巴胺配色实在太美妙了。我掉进色彩里的世界,忘乎所以地享受这份美丽,忘记似要下雨的阴霾天色,忘记拥挤矮小还有一点吵闹的环境,忘记今天安排得满满的阅读任务。 细细咀嚼每一道食材的独特风味,感受每一口不同搭配带来的味觉层次,让浓郁的咖哩、清爽的蔬菜、鲜美的牡蛎和饱满的白米饭充分刺激我的味蕾。强烈的味觉满足让味蕾以外的感官暂时放空,不禁微微叹息,焦躁随着叹息散去,大脑进入圣人模式,宁静放松。 回神时我竟然将整份咖哩饭的配菜吃完了,剩下实在吃不下的白米饭。老板娘贴心问我要不要再加一些咖哩把剩下的米饭也吃完,我醉眼迷离摇摇头,如此已是我的极限。 捧着附赠的柴鱼洋葱清汤,看着窗外的台北,安静得像只午睡的猫咪。此时餐厅内的人渐渐散去,我味蕾以外的感官渐渐苏醒,耳边传来了桑田佳祐的〈青春广场〉,轻快复古又有些沧桑。 “老早就回不去那个时候啊…… 在大都会角落孤独着,大家现在过得怎么样?……” 虽然一个人,我很努力好好生活着呢。
7月前
同住在26哩,我至今还记不住从我家到H家的路。 认识H,是在懵懂的中学时期。26哩的格局像一盘大象棋,横躺在中间的一号公路是楚河汉界,一边是新村加拉巴沙威,另一边是花园区新沙威。我的家就在花园区马来中学旁边,路口一拐弯就到,我上学的路线无非就是那短短不到200米的距离,无论怎么绕,都绕不去楚河汉界另一边的新村。H的家在比新村更里面的霸王村,从街上去要经过“臭港”,过了“臭港”到了梳子般的分叉路要选右边一条路穿进去,每每到了这梳子般的分叉路,我无论如何按照记忆或依凭直觉都无法正确选择通往他家的道路,更别说走进那如老树盘根般错综复杂的小路。 二十几年朋友,这实在是对不起他,但也实在不能怪我。我从来不需要去记得往他家或任何新村朋友家的路线,放学后只要我有机会与朋友们进行学校活动或学习,有摩托的朋友必定仗义载我一程,一起到乐意招待我们的朋友家,度过愉快的课后时间。家里从不让我学骑摩托或脚车,到新村去都是靠朋友接送,我也一直依赖着大家慢慢长大。村子很大,够我们玩一整个童年,村子很小,打个电话周围的朋友随传随到。到H的家,我只需跨上摩托后座,双手往后抓紧安全杆,闭上眼感受风从鼻尖、脸颊划过耳畔,带着发尾在空中像水一样流动,偶尔摩托行进的动线改变,我猜是到了哪一段路,拐了几个弯,缓缓张开眼睛就到他家。 26哩本来就没有路,新村和霸王村如老树盘根的分叉小径都是前人用脚走出来的路,很多柏油路和沟渠都是房子建好以后才建设的,既毫无规律,也毫无规划。H家门前的路非常窄小,开路时本来就只打算让摩托行走,两排面对面的住宅都已经建好,再怎么扩建也只能让一辆车通过,开车进来后往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倒头出去。我不记得他家附近有小河,但每逢雨季他家门前都会淹水,雨后整条路像只泥鳅趴在烂泥中,摩托要闪过坑洞,弹下弹下摇摇晃晃前进。 长大后大家都到外地发展,H大学毕业后也奔赴新加坡,逢年过节大家才如鲑鱼洄游般回到26哩,约上几个朋友在马来档吃个早餐团圆饭。像当年一样,一个电话,向母亲喊一声,套个拖鞋跨上摩托各自出发。见面时我看着依然孩子气的彼此,经常错觉大家不过是下课后回家洗了个澡又出来玩,时间没有过得那么远。我们每年总得到H家打麻将、放天灯、放烟火、吃他母亲煮的擂茶,那条路补了那么多年依旧坑坑洼洼,汽车进去也是弹下弹下摇摇晃晃,还得艰难地掉头。 我们偶尔不在26哩见面,有时在靠近第二通道的K家中小酌,H的鼻炎愈发严重,几句话时间把鼻子都搓肿了,边吸鼻子边聊天,边打喷嚏边喝酒。我们给他传授对付鼻炎的方式,不外乎用药和用生理盐水洗鼻子,他直直摇头,直接挑明了病因。 “不回马来西亚就没事,一回马来西亚就打喷嚏。” 他本来就比较少回马来西亚,至少也不是每周都回家。他认定是家中的床褥不干净,奈何他母亲无论怎么打扫,清洗又日晒床褥,他还是觉得浑身难受,随时被自己的鼻涕溺死。但他母亲却说家中所有人睡过那张床都没事,仿佛床褥中的尘螨只攻击他。 我想我或许能够理解他的难受,我也是在某一个晚上突然无法忍受蚊子的嗡嗡声就彻底离开了家,无论外公傍晚时就替我在房里喷了多少蚊油,嗡嗡声还是不绝于耳。我惊异察觉到蚊子仿佛化身为老家的守护神,将已成年的我视为入侵者,坚决将我驱逐出这个家门。 当时,我知道H已经申请成为新加坡公民了。但我一直没有正面问他,这种事其实不问也大概猜得到原因吧,为了更好的发展、习惯了新加坡的生活,毕竟他在新加坡工作已经十几年了。谈笑之间,他们捧着酒杯的样子越来越远,我往后靠在沙发上晲视,距离拉远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远。他要是回来新山,或许也根本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小庙供不起大佛,认清了这样的现实,也不用妄想能够回来了。或许说,这是到新加坡工作后必经的道路,也是最好的结果。 某个农历新年的深夜,我躲在被窝里听着响雷暴雨狂风呼啸,在大自然的催眠曲中沉沉睡去。翌日醒来,才看见H在群聊里发了一个几十秒影片,昏黄的路灯下他笑着撑着一把伞在水中追回被大水冲走的垃圾桶,追回后他母亲让他站在路中央拍照留念,可见水深及膝。影片中尽是他和母亲的朗朗笑声,在夜雨泛滥的街道上,伴着轻得几乎透明的雨声,和泛着泥泞味的流水声。我有些不可置信,我知道他家门前经常淹水,但从没想过竟是如此严重。后来聊起,H扯着嗓门绘声绘色跟我说,他家还没装修以前,淹水时粪便会从马桶中喷涌出来,就像《寄生上游》的地下室淹水的情节一样,马桶中的粪便像喷泉一样喷出来。 “你知道吗?真的是喷出来的!” 他挥舞双手比划喷射的程度,有些无奈,说完又觉得十分滑稽地笑了出来,我随之也陷入一阵荒谬且不可抑制的笑声中,笑得前仰后翻,直至有些虚脱无力地把脸埋进掌心,埋掉已经笑不出声的笑脸。 我发简讯问H申请新加坡公民的进展,当然他的公民身分不会影响我们相处的方式,也不会影响我仍然记不住那条通往他家的路口。我或许只是希望在他成为新加坡人的那一刻,确定一件事,确定曾在这片土地一起长大的我们终究将在不同国土上衰老死去。他夸海口说日后当了新加坡总统,马上就安排我过去,给我安排最好的工作。我不置可否,毕竟在这片土地上不可能(tak mustahil)发生的事,在对岸有无限实现的可能。 几个月后,H在群聊里发了一张照片,他家门外一片大水。这次是白天,可以清楚看见对面印度人的房屋浸泡在黄泥水中,一辆黑色的国产英雄在水中露出两盏车头灯,像是怔怔寻找前方已经被大水淹没而消失的路。照片中一片静谧祥和,或许所有的仓皇失措和无可奈何都已被大水重重压进了混浊厚重的黄泥中。大水淹了几十年,有能力的人早早离开,剩下的人也只能默默与大水一同埋进黄泥中,找不到离开的路。或许等到突然再也无法忍受的那一天,黄泥中的人也会爬起来循着前人用脚走出来的小路,彻底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园。 尔后久久,我还是会想起浸泡在水中的国产英雄,那双泡在黄泥水中怔怔望着前方寻找已经消失的路的车头灯。 相关文章: 黄荟如/过敏 黄荟如/流沙静逝 黄荟如/老妖
7月前
决定到台北生活,意味着我必须暂时告别马来西亚的工作、车子、房子和家庭生活。 提出留学申请时,我将一切都想得非常简单,觉得应该和当年到韩国工作、北京留学的情况差不多,拖个行李潇潇洒洒上飞机。收到录取通知后,才惊觉自己不仅是个“大人”,并且还是个“已婚女子”,拖拖拉拉处理工作、车子和房子,还要背负上“抛夫”的恶名。“已婚女子”的枷锁比我想像中要沉重许多,许多人无法理解,认为我身为某人的妻子,又怎么能有“个人”的生涯规划?幸运的是,张生愿意将这段离别看作是各自努力的假期,假期结束后,彼此一定都能成为更好的自己。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我还是拖个行李,不怎么潇洒地独自飞往台北开始新生活。 炎炎酷暑,我在红绿灯和斑马线编织而成的和平东路徘徊了4天,像在海上茫茫然漂流,我果然是低估了台北。早知道学校宿舍没有单人间,我出发前在网络上查了许多租房信息,拿捏着不算少的奖学金,以为至少能租个像样的单人房。现场看房才发现,在台北租房就像吃Omakase,昂贵、分量小、不能选自己想吃的、容易踩雷,踩雷还不许投诉。 找房子的时候发现有个非常可爱的术语:“蛋黄区”,想像敲个蛋覆盖在台北市地图上,最主要的中心就在蛋黄部分,旁边就是蛋白部分。蛋黄区的房租动辄天价,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往往潮湿发霉破旧不堪,就算条件糟糕也还是十分抢手。我实在不想住多人宿舍,旅店的费用也非常惊人,只好果断放弃靠近学校的蛋黄区,转向距离较远的蛋白区了。蛋白区的房租并没有比较便宜,只能说相对环境好一点点,比较宽敞干净。好在台北公共交通十分便利,就算住远一点也还算方便。 我独自将沉重的行李扛上文山区溪口街三楼一间小小的套房,喘着粗气打开门,披头散发为我在台北的第一个小窝亮起灯,是这岛唯一为我亮起的灯。套房很小,是房东重新“劏”出来的,像旅店格局那样的一房一厕,没有窗的四面墙,像山中的洞穴护住我这个闯进来的野人。 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小衣柜、小冰箱、折叠桌、椅子、鞋架,如果在地面摊开一个大的行李箱,便没有行走的空间了。我添置了小风扇、小电锅和一些零碎家具用品,虽然实在没多少空间能放得下新家具,但还是想要一张像样的书桌。 书桌还是不能少的 我尝试在有限的空间里整理出一张书桌的位置,最终在门和床之间挤出一席之地,说是一席之地,确实只容得下一席。手边没有测量工具,我用台湾的床架尺寸换算,那一席之地不到半个床架宽,大概是不超过100公分。网购平台上的书桌尺寸选择不多,我想90公分的书桌实在太短,不方便使用,还是决定冒险试试看100公分的书桌。 考虑到需要独自搬书桌上楼组装,于是挑了一张看起来比较轻、桌脚纤细的简易书桌。书桌的组装比我想像中要艰难,需要固定的范围和螺丝的数量非常多,木板的固定处只是简单打了个孔,需要十分用力才能将螺丝锁进木板内。然而,最让人担心的还是书桌的长度,我简单固定后赶快搬到房里测试。 果然,100公分的桌面正好挡住了门框。桌子放在床和门之间,床架已经完全靠墙了,完全没有空间。桌子放进去,门打开以后就没办法关上,门关上以后也没办法打开。我怔怔看向房里的四面墙,这里半扇窗也没有,如果连门的开关也不自由,这哪里还叫生活?这叫漂流。思考间,我继续努力组装桌脚,无论是生活还是漂流,书桌还是不能少的。扭了半天,我手心都磨出了水泡,还是无法锁紧螺丝,右边的桌脚有些松动歪斜。开始想念张生厚实有力的手掌,想念我住过的所有房间,密闭空间里的灰尘让我鼻酸。 算了,就这样吧。 我索性让书桌松动的右脚往床边倚靠,倾斜的桌脚找到一个舒适的角度竟然稳住了,倾斜的角度让桌面往内靠了两公分,房门竟然就刚好能关上了。 房门一关,我的岛屿漂流在这无窗的房间里揭开序幕。
8月前
黄荟如/山神的诅咒(上) 前文提要:曦曦的脸色一红尿布一热,大哭起来,露娜赶紧到屋里换尿布,出来时已不见梨花踪影。 梨花长大了更加漂亮了,就如她母亲一样艳丽。梨花的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村花,年纪轻轻就给一个拿督当小老婆。虽说是小老婆,曾经也是有司机接送、全身名牌、住在吉隆坡的别墅,风光得很。可惜拿督死后她们没有分到一毛钱,梨花的母亲将梨花托给桂月村的父母照顾,自己又跟了一个大老板。聪仔替梨花写完帛金,到露娜身边逗弄曦曦,说起了白梨花。梨花中学也没读完,天天到关丹逛街买衣服,到处找男朋友。她在关丹认识了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友,也带回家见过家长了,对方却决定去英国留学。他一走,梨花就和杂货店老板好上,却被老板娘打跑了。后来,梨花又和邮差阿信、煤气佬阿强、冷气佬阿国在一起,可是人家都是有家庭的,没两下都分手了,前几个月她突然消失,回来后就怀孕了。 喀琅! 一女子打翻了灵堂前的祭品,着急忙慌捡起来。女子面若死灰,身穿一身素衣,露娜认出她便是这两天看见的白衣女子。哎,她就是林大福的妹妹,身体不好可不能这样。聪仔快步上前,扶起女子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手脚利索收拾好打翻的祭品。露娜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竟然是林金珠,当年梨花、金珠和美香是她在桂月村的玩伴儿,放学后总是一起玩耍,可惜离开后便再无联系。金珠从前珠圆玉润,肉肉的脸颊带着两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眼睛咪成缝,最爱唱歌跳舞逗大家开心,可爱极了。 金珠认出露娜后缓缓起身走向她。露娜赶紧扶着她进屋里说话。金珠经过神坛还不忘双手合十敬拜。露娜让金珠抱着曦曦,一阵寒暄后,忍不住关切金珠的身体状况。这是山神的诅咒吧,我们不都一样吗?到底什么是山神的诅咒,露娜实在不清楚,梨花刚才也说了山神的诅咒。金珠诧异望着露娜,缓缓说出当年山神的诅咒。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后山,看见忠伯烤山猪肉吧,他分了一些烤肉给我们吃,还让我们带回家。后来坤婆在问事的时候突然晕倒,醒来后精神抖擞健步如飞,眼神仿佛幽幽的满月,开口就是流利的马来语,随手捡起屋外的树枝到忠伯家砍坏了他家的门和家具,强壮的忠伯也挡不住她,还让她重重用树枝拍出血痕,她让忠伯跪在后山一个晚上,茹素一年。原来忠伯听说吃怀孕的母山猪能壮阳,延年益寿。他虽年过半百,但除了满头白发以外,身材十分壮实,奈何他有两头家,人到中年也开始力不从心。当年他独自在后山守了3个月才找到怀孕的母山猪。没想到他杀的正是山神的化身,肚子里还有小山猪。山神怒不可遏,随即附上坤婆身体,狠狠教训忠叔,离开坤婆身体之前,还留下了一句话:茹吾血肉者,终无姻缘! 金珠的家境优渥,父母曾送她到澳洲留学,当时已经有了一个谈婚论嫁的男友。可惜,他们准备从澳洲回来办婚礼时,一场车祸把男友和她肚子里的宝宝带走了。车祸后,她患上创伤后遗症,食不下咽,也觉生无可恋。父母为了金珠,几乎每个月都来求坤婆,后来为了哥哥大富的子嗣,才暂时搁下了她的事。但这几年来,坤婆年年都为金珠、梨花、美香和露娜作法事求太阴星君赐福,年年也准备许多祭品祭山神,只是此后山神再也没上坤婆的身。如此这般过了好几年,两天前在灵堂看见曦曦,才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或许人生是可以再次开始的。 露娜正想追问,灵堂传来一阵骚动。 白梨花回到家,脱鞋、脱下丝袜,随手把身上的首饰一个个丢在地上,大字型赤裸地倒在床上。她看着已经隆起的肚皮,圆乎乎的,一定会比露娜的孩子可爱吧。一定能嫁出去的吧,明哥说只要再给他两个月时间,等母亲答应了就来娶她。她大大的眼睛眨呀眨,天花板的吊扇在眼前晃呀晃的,心情莫名地被抚慰。她直起身子,换了一身衬衫短裤,到街口买一些鱼补身体。刚走到街口,就看见美香从明哥的车子上下来,梨花醋意大发,冲上前去想问个清楚,明哥却早已溜之大吉。 明哥是村里的零食批发商,几年来在村子里也混熟了,虽然身材矮小瘦削,但口才了得。美香刚在街尾买了几块豆腐,明哥热情表示顺路便载她到街头,刚下车就看见梨花来势汹汹,吓得转身就跑,没想到跑了两步就瘫软在地。梨花见状更加笃定美香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拽起她就打。路人闻声赶来劝架,见梨花蛮不讲理,只好建议大家到坤婆的灵堂,让美香在灵堂发誓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勾引明哥,是他顺路载我而已。美香双手抱着豆腐,跪在大门前嚎啕大哭。原来就胆小的她,此时说话已结巴支吾含糊不清,全身止不住颤抖。碍于梨花不能进灵堂,只能在大门口对峙,她一巴掌拍向美香的后脑勺,叫你发誓,你嘴巴含大便啊,快点好好讲!众人在旁你一言,我一语,美香流着泪喘着气,声音愈发虚弱。 梨花趁势数落美香相亲49次,没一次成功,现在饥不择食要抢别人的男朋友。其实美香的父母认为美香一辈子不出嫁也没关系,晚年有女在侧也是一件美事。但美香的姑妈却每个月都带美香到关丹相亲,对象都是俊朗有为的年轻人,但一想起山神的诅咒,内向怯弱的她就紧张得哮喘,每次相亲都以失败告终。 露娜和金珠闻声而来,聪仔拿来矿泉水给美香,轻拍她的背。梨花又一巴掌想拍美香的后脑勺,美香的母亲正好赶来,甩开了她的手。梨花愤恨他人有母亲的护卫,妒忌的火焰随着怒火越燃越烈,她知道美香的母亲也是个胆小的妇人,便趁势拉住她不放。此时,她已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辱骂美香,只觉血液冲上颅顶,情绪如开水沸腾,肆意宣泄着这些年来被山神的诅咒捆绑囚禁的苦闷与不甘。 正午的阳光炙烤美香的脑门,看着母亲也无能为力,一阵晕眩她哭喊着将手中的豆腐砸向梨花,梨花精致的妆容顿时布满了豆腐渣。她随手抢过旁人吃着的西瓜,一块接一块往美香砸去,美香满身西瓜渣,哭喊着将剩下的豆腐抛向空中,哮喘发作瘫软在鲜红的西瓜渣中。混乱中,一块豆腐渣掉进了金珠的口中,她蹲下身用力想要把豆腐渣咳出来,却看见梨花不知何时跌坐在西瓜、豆腐与泥泞混杂的地上,两腿之间渗出的血红像一条毒蛇迅速往她的方向钻来,还来不及呼喊,血红的毒蛇张开大口把她吞没。 斑驳的树影映在惊慌失措的脸上,留下的是失控混乱的空气。 两天后,葬礼按照巫女的传统,遗体被摆放在村子中央临时搭起的木台上,在阳光猛烈的正午,燃起了木台。斑驳的树影与火焰摇晃着露娜的双眼,空气中的灰屑掉落在每一个人的头上。一个呼吸,化作尘埃的坤婆便钻进每个人的身体,随着氧气融进血液中,与桂月村永生共存。 二舅将坤婆的骨灰撒了一把到护村河,剩余的骨灰埋在后山的大树下,立碑。 坤婆四个儿子、五个女儿,及其后代子孙围绕在大树下,脱下脚下的白袜,丢进泥坑中,陪伴坤婆的骨灰长眠于此。曦曦的哭声在树林中透彻,微风拂过的树影婆娑,露娜赶紧放下手中的香,身边的男人却熟练地拿起奶瓶,不急不缓给曦曦喂奶。对不起,我那么晚才赶来,这几天辛苦你了。露娜摇摇头,不辛苦,只是可惜了。要是露娜的丈夫早点来,金珠、美香和梨花知道她早就结婚了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临行前,露娜追问聪仔,山神附身时说的是马来语,为什么金珠说的却是“茹吾血肉者,终无姻缘!”呢?聪仔当时太小,什么也不记得。只是坤婆曾经说过,其实当场没人听懂马来语。坤婆清醒后,卖报的这样说了,也就这样流传下来了。但卖报的马来语也才半桶水,坤婆这些年来也是将信将疑。 漫天彩霞,露娜抱着曦曦挽着丈夫过光河,她频频回头,仿佛坤婆还站在桥头喃喃念着平安咒,念想却如一缕云烟消散开去。赫然耳后传来喃喃平安咒,聪仔在夕阳下挥着手,让万物的灵气护送他们平安归航。 相关文章: 黄荟如/山神的诅咒(上) 黄荟如/过敏 黄荟如/流沙静逝 黄荟如/老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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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墨的夜缓缓吐出丝绒,溶在暖暖的路灯,凝在漆色斑驳的墙。淡淡蓝光透出窗户,映着雪花的倒影和他望着电视的唏嘘。 脱下面膜,圈圈叉叉的标记刻在桌上的美容传单,电视上脸部僵硬的美容主播穿着薄薄的背心介绍德国最先进抗老配方结合韩国最专业微整形技术的美容产品,看起来比足球还硬的乳房不时撞击观众的眼球。瑟缩的肩膀促他望了望窗外的雪,不耐烦地拿起身边发黄的毛衣往身上套。 解锁,再锁上,再解锁。新买的苹果手机始终没有传来半点讯息,充斥着广告的脸书上没有任何最新消息。 该是被他们封锁了。 掀开白布的一角,镜中映着肿胀的眼皮,还没愈合的伤口渗着丝丝血水和黏液。他轻柔地按摩脸部皮肤,吸收昂贵的面膜精华,再轻轻为眼皮抹上药膏。 都还没愈合呢,他们都不来了,真是的。 高耸的鼻梁、丰厚的双唇、标致的眉形、锥子般的下巴、饱满的额头、紧致的皮肤,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每一寸肌肤,趁着路灯的微光拍了一张自拍照。 发了脸书、微信。靠着冰冷的墙,抬头望见天花板的蜘蛛网。 刚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呢。 “重拾自信,成为众人的焦点!” 巨大广告牌中一位漂亮的奶奶被一群孩子包围,美丽的柜台小姐带着专业的笑容热情介绍最新的老人整容配套。 “这位先生,您的底子不错,建议您拿最基本的配套A,里面包括:肉毒杆菌拉皮祛皱、雕塑鼻型和糅眉护理。” “可是……安全吗?如果失败怎么办?” “别担心,您做的都是最基本的微整形,自然不留疤,而且保证3天就恢复自然!您看看这本相册,都是我们这儿顾客的前后对比照。您看看这位老爷爷,刚来的时候还天天低着头,现在还带着孙子一起来做保养呢!” “孙子?他还带孙子?” “对啊,爷爷变年轻了,孙子们会更喜欢亲近啊!对了,我再送您个丰唇护理吧!” 第一次微整形后,他们都回来了。老大带着3个孙女举家从澳洲回来,老二也带着唯一的孙子和两个孙女从新加坡来看他,还没结婚的小女儿更是特地请假在家待了一个月。 一个月啊,连空气都是爽脆的味道。5个房间都满了人气,厨房天天热闹得像是过新年,饭锅总是冒着米饭香,客厅总被搞得一团乱,撒了一地的零食,画了一墙的涂鸦,古董花瓶也摔了好几个,小孩的哭闹声震得附近的邻居投诉。那声音真是令人怀念。 额头的自体填充手术是半年后的事,冬至的气息暖着整个飘雪的小镇,却唤不回异乡的游子。美容中心那些细嫩的手在脸上画上蓝青色的记号,不用两小时的手术把老二全家和小女儿带回来了。 “Daddy,为什么爷爷的脸好像妖怪?” “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 小孙子一脸恐惧地坐在他腿上,惨白的纱布蒙着一脸的雀跃,就算是牵不动的嘴角也洋溢着喜悦。小女儿铁青着脸奔波了好几天,带着他去看心理医生,要求美容中心做修护手术。他倒也乐得听了几天的训话。 也只有5天。偌大的房子又被蜘蛛占据。 犹豫了很久,过年前他又摸上了美容中心。过年也不回来实在太不像话了,团圆饭一个人吃就要被邻居笑话了。下巴的自体填充失败后,小女儿跪在祖先牌前,哭着求他不要再折磨自己。他只是笑着煮了一桌好菜,帮她擦泪,不断劝食。 大年初一,她走了。 寒风冲着窗户狂啸,狡猾地钻进空荡的房子。他起身,准备开暖气,想想也只有他一个人,开了整屋子暖气浪费,便作罢。 明天又是冬至了,前两天小女儿铁青着脸瞪着他的双眼皮,摔门离开。 “你真是个老妖怪!” 女主播的假奶刺痛他的双眼,电视突然闪出无数个隆胸广告,微创技术,快速痊愈,绝对安全。 想刮自己巴掌,疯子才去做女人的手术!却想起镜中那陌生的五官组合。家中的镜子都蒙上了一层白布,他也害怕那陌生、再也找不到身分线索的脸。巴掌落到了他大腿上,啪啪啪,下一秒却掏出了手机记录电视中的号码。 “微创隆胸,找回你的自信你的爱!” 好冷。 他只想吃团圆饭,和孩子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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