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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言丹

他睡眼惺忪地醒來時,已是下午六時多了。他覺得很熱,渾身發燙,每一下呼吸都快要把他的氣管灼傷。整個房間熱得像個小蒸爐,空氣中的每顆塵粒都熱得失去動能,悶得令人窒息。他緩慢地翻了身,扶著床邊坐起來,手臂碰到發黴泛黃的牆壁,幾塊灰灰黃黃的油漆像頭屑掉落在床上。一條熱辣滾燙的陽光穿透房間的玻璃窗,劃破上面貼著的牛皮膠紙,打橫地架在狹小的床上,把床分成一塊大一塊小。 ——特別天氣報告,天文臺宣佈今天是香港近40年來氣溫最高的一天,街上已有十多名人士因懷疑中暑被送往醫院救治…… 他把手擋在眼前,往窗外一瞧,燙熱的光線從他指縫間透出,窗外天空依舊亮如白晝。真是奇了怪了。他搔搔頭上僅餘的幾撮白髮,手沾滿汗水,想要擦一擦,才想起廁紙已經用完,便隨手擦在啡黃色的短褲上。汗水穿過褲上的一個個小破洞,滲到大腿上,熱呼呼的。 他拍拍床邊那部可憐乏力的風扇,氣若游絲的微風在酷熱中如一滴水落在沙漠裡,沒半點作用。他伸手去探折檯上的水瓶,拿起來緩緩地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什麼時候煲的水?一隻蒼蠅飛到折檯上半開的飯盒裡,幼小的觸腳在油膩的米飯上爬來爬去。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把飯盒蓋上,蒼蠅來不及逃脫,被困在飯盒裡微弱地掙扎。 他已想不起上次天氣這麼熱是什麼時候。是幾十年前那個夏天嗎?他記得新聞裡說,天空上出現兩個太陽,那可是百年一遇的天文奇景。兩個火球不分晝夜地往城裡每個角落投下暴烈的光芒,滾燙的熱漿傾瀉一地,幾乎要把城裡一切化為焦土。柏油路被曬到如雪糕溶化,連路邊的石頭和欄杆也失去形狀。每次到街上去,眼睛和耳朵都會被陽光灼傷,不一會便頭暈目眩,幾乎失去知覺。周圍無時無刻都亮得什麼也看不見,一片煙霧瀰漫,像什麼科幻電影的場景。街上總有人受不了而大聲尖叫,昏厥休克,或不斷咒罵那夢魘般的熱。現在所有關於那場天文災難的記憶似乎已隨時間悄然褪色,但他腦海中一切被焚燒燻黑的痕跡,和身上曾被燙傷的傷口,彷彿還隱隱散發出焦炭的味道。 他艱難地把放在旁邊的一捆捆舊報紙搬移到手拉車上,扣上兩條繩索固定,然後小心翼翼地出門,走下樓梯,一步步緩慢地往街尾走去。頭上粗暴野蠻的烈日似乎要把一切燃燒殆盡,他頭上冒出豌豆大的汗,腳下的路長得彷彿永遠不會完。 “5毫子一斤。”廢紙回收店裡的男人說。 “5毫子?上星期還是7毫子一斤的。” “你也會說那是上星期。今天是5毫子,賣不賣?”男人不耐煩地說,拿起遙控器,把冷氣溫度調到最高。 一個穿著粉色小裙的小女孩站在不遠處,手裡拿著杯即將在一分鐘內完全溶化的雪糕。她旁邊的母親正在買60元一杯的咖啡。小女孩直勾勾地看著他。 他別過頭去。他知道小女孩在看他的眼睛。他記得剛開始時不過是覺得看東西有點模糊,後來看到一些小黑點,越來越多,去看醫生時才發現自己連醫生長什麼樣子都看不清了,他怎麼知道那是白內障呢。 “怎樣?賣不賣?” 小女孩的眼睛依然停留在他臉上。真是雙清澈明亮的眸子,只有沒見證過災難的眸子才能如此閃閃發亮。雪糕開始溶化,可他只看到紅得發黑的熱漿從她手裡滑下,他彷彿感到一絲被燙傷的痛楚,右手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他記得朋友們都勸他離開。這裡太熱了,不是人能住的,兩個太陽已經把一切燒光燒盡,再也沒有美好的東西能夠在這片土地上生長。但他沒有走。他的父母也叫他離開。其他城市有更宜居的氣候溫度,有更好的生活環境,更多重新開始的機會。但他也沒有走。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他沒有感受過任何溫度,他想要留下來記下每樣消亡在太陽下的事物,把每分照射在身上的熱力刻進他的骨頭裡。他想要記得,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賣不賣啊?” “不賣啊。”他氣憤地說。 最終他還是留下那一車的報紙。他手裡握著幾塊錢,悻悻地沿相同的路,流下相同的汗水,踏上相同的樓梯蹣跚地走回家。 他坐在折檯前,正要打開那飯盒,卻不小心碰到放在一旁的手錶。手錶“鏗鏘”一聲滾到床底去。他扶著床邊,小心翼翼地蹲下來,靠在溼滑的暗綠色地磚上,往床底伸手,把手錶連同一團皺巴巴的舊報紙拉出來,弄得一臉灰。他拍走臉上的灰塵,把那團舊報紙打開,輕輕壓平,然後放到一旁的舊報紙堆上。 他這才發現手錶不知何時壞掉了,竟以逆時針方向往後退,看來得拿去維修一番。他嘆了一口氣,把手錶放回原處,然後一口接一口地把已經冷掉一萬年的剩飯塞進口中。窗外的陽光沒半點消退的痕跡,看樣子,今晚應該看不到月亮了。他想起剛才看著那小女孩時,有那麼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得好像是另外一個時空似的。可是啊,人世間發生許多事情,但太陽依舊高掛在天上,沒有什麼不同,沒有什麼被改變。他知道自己終究無法敵過時間,記憶最終會被抹去,歷史不過是一個永恆不變的圓,一如他眼睛裡的月亮。但現在的他依然記得,那就夠了。 突然,他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他回過頭,拿起剛才那份滿布摺痕、缺角褪色的舊報紙,湊到眼前仔細一看,只見上面印著兩個黑色圓形,足足佔據了報紙的一半。他看不清報紙上的字,連忙在床尾的抽屜裡翻出一把笨重的放大鏡,放到報紙上努力尋找那些還未褪色的文字。 標題已不見蹤影,但他在報導中的一段隱隱約約地看到: “兩個太陽……重現……” 他只覺背後傳來一陣涼意,他又拿起放大鏡重新讀一遍,還是隻找到那幾個字和那兩個黑色的圓,如宇宙的無底黑洞盯著他。那是什麼意思?報紙上印著的商標確實來自那間他光顧多年的報社。會是當年的報導嗎? 不知何時,幾條微弱的光線照到房間裡,在報紙上畫上幾條平行線。他循著光線一瞥,這才看到原來報紙上印著日期。他定睛一看,嘴巴因不可置信而張開,混濁不明的瞳孔激烈地顫抖著。 上面印著的,是一個未來的日期。 相關文章: 黃言丹/疤 黃言丹/灰孩兒 黃言丹/池畔的烏鴉
1年前
那女人甫一落座,她便看到了。 女人穿著墨綠色的闊身上衣,貼身的褪色牛仔褲,揹著個一看便知是便宜貨的黑色大揹包,雙手各拖著一個小孩,一男一女,女的較高,看上去不過七、八歲,比最小的男孩大出一、兩歲左右。女人身後還跟著個10歲出頭的大兒子,一行四人浩浩蕩蕩旁若無人地走進車廂。兩個小孩掙脫了她的手,在窄小的通道上橫衝直撞,她沒阻止,只顧著把那大揹包擠進通道,一路上碰撞到其他乘客的手臂也渾然不知,擾攘一番後他們才終於在左排那四個對座的位置上坐下。 麗盈迷迷糊糊睡得正酣,乍醒過來才發現口水早已流到新簇簇的白襯衣上,留下一攤難聞的水跡。她連忙用手背抹去嘴角殘留的唾液,揉一揉疲憊的眼睛,調整坐姿,才發現是被那兩個吵吵鬧鬧的小屁孩吵醒,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前一天晚上她才累死累活地開夜車把開會要用的文件準備好,今天連早飯也還未來得及吃又得乘搭最早的火車到吉隆坡開會。這工作是越來越折騰人了,她想,每天都累得像條狗一樣,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幸好今天車廂裡乘客疏落,除了右方坐著一對五十來歲的夫婦,只有前排坐著一個戴著耳機低頭玩電話的少年和正在閉目養神的老婦,大家都安分守己地靜候火車把自己帶到目的地,她才得以在車上昏睡過去。 結果那一家人剛來到,便徹底打破了車廂裡難得的清靜。兩個孩子在座椅上興奮地爬來爬去,一會兒搖動座椅椅背,一會兒試圖攀爬頭上的行李架。那女人厲聲喝叱數次不果,站起來使勁地把兩人拽回座椅上,小男孩不慎磕到了手,立馬放聲大叫,尖銳的哭聲狠狠地刺穿眾人的耳朵,本來昏昏欲睡的車廂頓時驚醒過來。女人無奈地把小男孩抱到懷裡安撫一番,坐在對面的姊姊卻無視他的鬧劇,一邊看著窗外風景,一邊哼著走調的兒歌,而一旁的哥哥也自顧自地玩手機,一副全然不認識身旁三人的模樣。麗盈看了看手錶,還要差不多一個多小時才到吉隆坡,恐怕是沒能在下車前再補眠了。唉唉,真要命。 那女人剛好坐在與麗盈相距一排座位的斜對面,兩人打了個照面,她才看到了,女人額頭上那道怵目驚心的疤。那是怎麼回事呢?火車踉蹌了一下才關上車門,如肺部血管淤塞的病人緩緩地離開車站,車窗外無人的月臺如潮退般往後湧去,而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女人的臉上。那疤痕足足有十多釐米長,從額頭的一邊一直延伸至另一邊,連她頭上戴著的粉紅色頭巾也無法完全遮蔽。乍看之下,那疤就像一道被刺藤鞭打後留下的駭人痕跡,或是被什麼形狀怪異的海洋生物悄悄依附在皮膚上,長出樹枝狀的暗肉色觸手。疤痕的尾部有一小凹處,不知是否被什麼硬物撞擊 ,留下一個半個硬幣大小的凹坑。麗盈無法想像到底是什麼樣的意外才會造成如此畸形古怪的疤痕,還是長在臉上。還好,那女人已經嫁人生子了,不然還真不知下半輩子該如何過下去,她想。 她盯著那疤痕良久才強迫自己轉過臉去。她當然知道這樣盯著別人的臉看很沒禮貌,但人總是犯賤的,越不該看的越想看,她閉上眼,嘗試撈回已經四散逃逸的睡意,但那疤痕的影子如異常痕癢的傷口一直挑撥她的思緒,使她完全無法專心睡眠。她又試著觀看窗外景色,看猛烈的陽光曬落在無人的田野裡,一排矮樹在微風中飄蕩,無盡地往前延伸。可那沉悶的風景不斷地重複,她看了一會便失去興趣,一回神,她發現自己的目光又重新回到那女人的臉上。 不知是否因為她的目光吸引了那煩人的小男孩,小男孩與她四目交投,先是愣了愣,然後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他轉向正在忙於張羅早餐的女人,拉了拉她的衣袖,想要說些什麼,但女人沒理會他,只是不耐煩地敷衍回應著。小男孩繼而轉向他的哥哥,兩人竊竊私語,哥哥轉過頭來看了看她,又連忙把頭轉回去,彷彿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見那小男孩一直一臉好奇又驚恐地看著她,麗盈心裡冒出一絲不悅。還真是個沒家教的野孩子,怎麼這麼沒禮貌,一直盯著人家看呢,她想,難不成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此時女人把自備的飯盒打開來逐一分給孩子們,車廂裡頓時香氣滿溢。嗅到那濃郁的椰漿飯味,麗盈不禁嚥下口水,摸著餓得咕咕直響的肚子。沒辦法,這不就是職業女性必須付上的代價嗎,相比起當個家庭主婦,每天在家裡煮飯顧孩子,她還是寧願過日夜顛倒忙得沒時間吃飯的人生。她告訴自己,這才是她想要的。她猶豫了片刻應否去買火車便當,最後還是放棄,她之前已在火車上吃過那些加熱飯盒了,難吃得很,像嘴嚼無味的膠粒一樣。真是的,那女人怎麼在車裡吃如此重味道的東西,香得令人難受。她不耐煩地別過臉去,在座位上輾轉反側。那女人確實惹她討厭,可到底是為什麼呢,她又說不上來,只是一想到女人臉上的疤,她便感到沒來由的煩躁。 沒過多久,票務員走進車廂逐一檢查乘客的車票。只見那女人慌忙地在褲袋裡翻來翻去,又打開那脹鼓鼓的黑色揹包,從裡面取出各式各樣的大包小包、玩具、餐具、水瓶、童裝衣服、家庭裝溼紙巾,還是遍尋不果,開始眼泛淚光地向票務員低聲說著些什麼。麗盈的馬來語學得不好,沒法聽懂他們的對話,只隱約聽到那女人說車票好像不見了。她看著那女人跟隨票務員離開車廂,片刻過後又折返,似乎是解決了車票的問題。她不屑地盯了盯那女人,她大概連車票也沒買吧,真是沒水準,麗盈想。 火車終於緩緩到站,浸在晨光中的月臺映入眼簾,車廂裡的眾人紛紛收拾行李準備離開。麗盈站起來,整理好衣服,又穿起西裝外套,提著公事包,跟著其他乘客往車門方向走。 小男孩盯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連忙呼喊仍在忙於收拾行裝的母親,指著麗盈的背影道: “媽媽,媽媽,你快看。” “看什麼?你別指著人家。”女人連忙按住男孩高高舉起的手臂。 “那個女人臉上有一條很大很大的疤,很可怕。” “對呢,真醜。”他的哥哥附和道。 “噓,說話別那麼大聲,人家聽到了會覺得我們沒禮貌的。知道嗎?”女人說。 小男孩點點頭,看著那臉上有疤的女人逐漸消失在人群中。他依然心有餘悸,他從未見過如此難看的疤,又長又粗,像條噁心的毛蟲爬到她的臉上。他又仔細看了看母親臉上雖然開始長出皺紋但依舊光滑亮澤的皮膚,頓時感到一陣安心,暗自慶幸母親的臉上並沒有如此可憎的疤痕。他笑著牽起母親伸出來的手,唱著姊姊之前哼過的兒歌,跟著母親緩緩地離開車廂。 相關文章: 黃言丹/灰孩兒 黃言丹/池畔的烏鴉
1年前
你說你要離開了。你留下一盒吃不完的玉米片,一份缺角的報紙,一個仍有餘溫的枕頭套,和一地死去的髮絲,繼續豢養躲在黑暗中的螞蟻。從未露面的女房東在電話裡告誡過你,要小心房間裡那些吞吃記憶的獸。但你開門離開,一步三回頭,生怕留下來的記憶不夠餵養那些和你共居了數月的朋友。你拉著一個比自己還重的行李,坐上開往海邊的巴士。巴士嘆出一口汙氣,如一條無法破繭成蝶的毛蟲,在無人的路上匍匐前進。你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海,身旁一個一臉倦容的老婦人問,你要離開了?不,你說,我要回去了。 你抵達海邊,那裡早已聚滿離開的人,笑聲如浪淹沒釘在你腳下的孤獨影子。你找了個無人的位置坐下,而城市走過來輕輕拍了你的肩膀,說要替你畫一張速畫。你正襟危坐,誠惶誠恐地道謝接過,一看,畫的卻是城的輪廓。你說你也要替城市寫一首詩,把聲韻格律刻在海邊的小石上,一念,寫的卻是你自己。你帶著一箱東西來,又帶著一箱東西離開,你知道所有物件不過是記憶的模仿,而記憶不過是經驗的錯體,在誕生頃刻便消亡。於是你把行李放在輸送帶上,任由它們被盡頭的黑色觸手吸噬吞沒,再輪轉出一堆面目模糊的時間殘骸。你滿意地轉身,走過金屬探測門,吸進一大口氣,一頭躍進深邃的海里。 你回頭,島嶼的身影逐漸遠去,而你的倒影隨浪飄蕩,晃動出模糊不清、無以名狀的型態,一如生命裡所有的相遇,一如生命裡所有的離別。海水冰寒刺骨,你的指頭浮起一層薄膜,一碰即落。你索性撕掉自己的一張皮,把它留在記憶的大海里,影子分裂成無數只黝黑的螞蟻,輕輕地蠶食那塊輕薄透明的皮殼。你或許還未明白,離開的意義,你或許仍在思索,回去的理由,但路只能往前走,記憶只能倒過來用,如兩面神雅努斯,永遠在分裂,永遠在整合,所謂你的故事。於是你抖動尾巴,向前划動,朝遠方微弱的燈光游去,因為你知道,你總會回來的。
1年前
每晚凌晨過後,我總會聽到隔壁傳來微弱的搖滾樂。起初我懷疑自己是否出現幻聽,後來每晚都聽到那擊鼓聲,斷斷續續,風雨不改,有時戛然而止,幾秒過後又重新奏起,我才想或許隔壁真的有人每晚在深夜練習搖滾樂。可我始終沒法斷定那鼓聲是從哪個單位傳來,也沒有碰到看上去像是玩音樂的鄰居,後來也就放棄尋找那聲音的源頭。我想,有人在深夜練習擊鼓也好,我碰上了靈異事件也罷,重要的是每當我在深夜埋首工作時,聽到隔壁傳來的音樂,心裡總冒出一種踏實的感覺,好像自己並非孤身一人默默奮鬥,而是和城裡其他孤獨的靈魂一樣,每天在無人的角落裡,固執地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 寂靜中才能聽到內心 我確實喜歡在深夜寫作,白天的時間總是無可避免地被各種雜事瓜分掉,精神不得集中;只有在城市沉沉入睡後,四周沉寂得只剩下冰箱製冷器的低頻聲時,我才可以靜悄悄地把那些積存在黑暗中的時間提取出來,轉化成思想與文字。我不知是什麼驅使我的鄰居在夜闌人靜時獨自擊鼓,但這種沒有聽眾、沒有理解與肯定、只有自己與自己在漆黑中誠實對話的型態,與寫作一致,亦與孤獨雷同。大概所有創作皆由孤獨滋生,亦只能在孤獨中迴響,因為唯有在無人的未知之地才能拾獲真正的自由,亦只有在絕對寂靜中才能聽到內心的聲音。 離開檳城前的一兩個星期,隔壁的搖滾樂不知為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樓下餐廳每晚8點至凌晨的現場表演。從我住的地方遠眺,無法看見餐廳裡的人,只聽到一把女聲在唱一些旋律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懷舊金曲。那歌聲時而高昂亢奮,時而哀怨委婉,我想像她獨自站在臺上搔首弄姿,一身鮮豔搶眼的服飾掩蓋不住她臉上的倦容,臺下坐著或吃飯喝酒,或高談闊論的顧客,無一專心聽她唱歌。夜幕低垂,喧鬧的街道迴歸沉默,而她一直唱著,如臺下空無一人,如世上只剩下她與自己的歌聲。一陣睡意襲來,我關上電腦,躺在床上,聽著她孤獨的歌聲,沉沉睡去。
1年前
那天我乘車到機場,剛好碰上了上班的繁忙時間,車龍很長,兩條大馬路擠得水洩不通,車輛進進停停,如卡在喉嚨裡說不出口的話。司機是位裹著頭巾戴著口罩的馬來女士,她友善地告訴我這個時候塞車是平常事,不過車龍通常很快便會散去,讓我不用太擔心趕不上飛機。然後我們便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先是問我來檳城多久了、去了什麼地方,後來不知是否因為聽到我說自己是個寫作的人,她便把自己的成長經歷娓娓道來,由年輕時的不羈軼事談到她的人生和愛情觀,還有如何走出一段失敗的婚姻和獨自撫養幾個孩子的艱辛歲月。我也跟她分享了我成長的城市和為什麼寫作,我們就這樣一來一回地愉快談天,原本那些因塞車而停滯不前的時間便一溜煙地滑過了。下車前,她握了握我的手,眯起一雙笑眼,祝願我往後一切順利,能夠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我也祝福她的家庭生活快樂美滿,並早日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車廂有某種獨特魔法 與她分別好一陣子後,我的心情才慢慢平復,一是因為確實佩服她能夠如此雲淡風輕地談及生活的艱難困苦,二是因為我很少能夠與陌生人如此輕鬆地攀談,像這種真誠又有趣的偶遇實在太稀少了,也不禁讓我覺得車廂這個空間確實擁有某種獨特魔法,能讓兩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如此毫無壓力地坦誠溝通。對呢,司機與乘客,大抵一生只會相遇一次,既然萍水相逢,以後亦不復相見,倒也容易暢所欲言,即便是說出內心秘密,也沒有洩漏的風險。而且在車廂裡,座位一前一後,司機與乘客無法對望,我看著司機的背面,司機只能透過倒後鏡看到部分的我;她專心看著前路,我欣賞窗外景色,如此便保持一種舒服溝通的物理距離。 車子的移動亦時刻提醒我們,到達目的地才是這趟旅程的意義,相逢與談話不過是附帶產生之物,緣分在打開車門那刻開始,也在關上車門那刻完結。 我想,相遇因偶然而深刻難忘,對話因終將結束而顯得彌足珍貴,正因為時光短暫,這些一期一會的邂逅才足以在我心中留下長久的顫動。
1年前
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慢半拍的人。這並不是說我一般的反應或做事速度,而是當別人問我一個問題,雖然我嘴上快快回應了,但很多時其實腦子才剛開始轉動。別人把話說完,我才終於想出一個更好的答覆,然後不禁暗自責罵自己的愚鈍,懊悔地不停在腦裡重播那段對話。有時和朋友看電影,離開戲院時朋友總能滔滔不絕地分享想法,我卻張口無言,待回家後那些混濁不明的情緒才一點點成形,緩慢滯後如一面漏水的老牆。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體內的時鐘能夠比其他人快半拍就好了,那別人問我問題時,我有多半拍的時間思考,對於在心裡胡亂跳動的情緒,我也有多半拍的時間感受,再把它翻譯成語言,免得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吐出來的話語掉落在斷層間,情緒不合時宜地冒出又殞落,阻礙溝通的可能。 遲一點回復你可好? 小時候學鋼琴,老師經常讓我跟著拍子機練習。滴答,滴答,銀針由左至右,又由右至左,兩拍過去了,我笨拙的手指卻依然落後。後來經過不斷練習,琴技和節奏感逐步提升,不用拍子機也能直覺地跟隨節奏在琴鍵上一拍不差地彈奏。老師卻說,我的演奏過分精準,聽起來呆板失真,感情不足。我才知道鋼琴演奏裡有一個叫“彈性速度”(tempo rubato)的概念,直接意譯為“偷來的時間”(真是個詩意的名稱),指的是演奏者在演奏時自由地加快或減慢節奏,以更自然地表現出音樂中的情緒。對呢,節奏是時間切割的藝術,以音符雕刻出時間的韻律;知道在哪裡切割、在什麼位置偷、又在什麼時候還,才能生出最具感染力的表演,帶動聽者一同沉浸在音樂的自由中。 我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在溝通時也好好掌握及發揮tempo rubato,不過我想,快也好,慢也罷,先了解自己思考和感知的節奏,才有與外界連接的可能。可要是下次談話時,還未能找出自己的節奏,那不如試著鼓起勇氣跟對方說:不好意思,我現在還未想到一個好的答覆,遲一點回復你可好?
1年前
11月杪的檳城藝文活動頗熱鬧,除了有第13屆喬治市文學節,島讀書店還舉辦了《灼熱的島》讀說會,邀請香港及馬來西亞作家展開文學沙龍,探視與思辨文學的意義。【文藝春秋】請青年作家王晉恆將其中一場對話會整理成文,供文學愛好者窺探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作家關注的寫作議題及方向。上篇幾位青年作家談及了地方與寫作的關係、寫作方式的經營、議題寫作現象、可不可能當個全職作家等議題,本期的下篇且讓我們繼續追蹤作家們的腳步…… 宣春:你們這次參與喬治市文學節和不同背景的作家交流之後,有什麼收穫?最後,也請大家介紹一兩本關於“城市”的文學代表作。 晉恆:喬治市文學節開闊了我的視野。猶記得第一天和友族作家相遇,他們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什麼時候要喝”。當時的我深深被震撼了。有些馬來作家也敢於寫變性人議題,這讓我有了一個覺醒——未來寫作儘可能少一些自我審查,畢竟他們都敢於觸碰那些敏感議題了,我們這些小眾文學,更應該勇敢地去寫。 我想推介歐大旭(Tash Aw)的《倖存者,如我們》,那是一本可以說明馬來西亞國情的書。書中有句話:“不過事情都是這樣發展的:大的吞併小的,所有事物都會變成某個事物的一部分。”我來自吉打,小時候父母出去旅遊和別人介紹自己時,總會說自己來自檳城。直到後來,我才發現原來背景、出處也有階級之分。失去原鄉身分,我想也是我之所以那麼熱衷寫雙溪大年的動力之一吧。另外,這本書所提到的外勞命運,也時常發生在我家附近的廠區。他們,一生都是沒有名字的人。 以吳明益老師的話來說,這是一本“雙聲腔小說”,書一部分是紀實訪談,另一部分是主角出獄後,面對採訪者時的心理狀態。我們在主角對採訪者的觀察中發現,來自更高階層的採訪者,永遠無法理解來自中產階級(middle class)的主角。 言丹:檳城給我最大的感受,就是這裡是個自由且互相尊重的地方。一片土地如果沒有自由、沒有尊重,是很難有文化交流的。另外一個文化衝擊就是檳城人真的非常友善和包容,我無論在餐廳或是乘坐交通工具都從來沒被人罵過或不禮貌地對待,這感覺挺新奇的,因為香港人普遍比較暴躁,偶然被人罵都是平常事。(笑) 我想介紹謝曉虹的短篇小說集《無遮鬼》。它的寫作風格非常特別,用了異常魔幻的筆觸和獨特的意象,書寫香港近年的抗爭和經歷的創傷。我也很喜歡西西寫的閱讀筆記,有時候我覺得每本書都是一座城,通過閱讀作者的文字,哪怕你身處自己的房間,也能到達他方。還有另外一本我自己很喜歡、也是寫城市但不是寫香港的書,就是土耳其作家奧罕‧帕慕克的自傳體小說《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裡面有很多他對童年的追憶,他也在書中提出了“呼愁”的概念,說的便是看到伊斯坦堡由盛轉衰的過程而引發的一種集體哀愁、籠罩整座城市一種註定沒落的哀傷。我相信這份情緒哪怕在馬來西亞還是香港都是相通的。 馨元:這片土地的包容度挺高的,我也在檳城找到很多很奇妙的藝文空間。除了文學節,檳城也辦文化節,州政府推動地方藝文活動不留餘力。 要推薦一本城市文學的話,我會選韓麗珠的《黑日》。熟悉她作品的讀者都知道,她的小說較多是超現實,然而《黑日》卻以日記體的方式記錄香港人在那段時期的抗爭。她以一貫柔軟的心,去寫出很堅硬的,可以抵抗霸權的文字。 子揚:我認識了更多馬來作家。首先是因為認識了一位名為李浩傑的譯者,我和他聊到年輕馬來作家關注的議題。就和晉恆所說的一樣,原來他們關心的事情和馬華青年作家差不多,都是自由、自身、獨立意識。我今天早上讀到Azrin Fauzi的〈Panorama〉,我發現他的形容和敘事手法都很新穎,跟我讀過的馬來前輩作家大有不同。 最後我想推薦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小說主角米亞就像城市裡的女巫一樣在男人身邊徘徊。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站在天台俯瞰臺北市的那一幕,那和我俯瞰城市感覺很相似,那是我喜歡上城市文學的開始。我還想推薦李桐豪的《不在場證明》。這本散文集寫的是他被外派到不同城市工作時,眼見的一切,以及他和伴侶的愛恨糾葛。其中有一篇〈白狗一夢〉,寫他和前任分手後倆人再一起相約到西藏旅行。其中有一句話特別打動我:“從今以後,只要能夠傷害你,讓你痛苦的事,我都會盡量去做。”我想,恨到極致,也可能是一種豁達吧。 相關文章: 【跨年特輯】時空的人 時代的筆 ——港馬青年作家沙龍摘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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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杪的檳城藝文活動頗熱鬧,除了有第13屆喬治市文學節,島讀書店還舉辦了《灼熱的島》讀說會,邀請香港及馬來西亞作家展開文學沙龍,探視與思辨文學的意義。【文藝春秋】請青年作家王晉恆將其中一場對話會整理成文,供文學愛好者窺探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作家關注的寫作議題及方向。 主持人:李宣春(大馬) | NGO資深資訊傳播員,作家,著有《散散步》 與會人: ●黃言丹(香港) | 香港大學法律系畢業,首屆“開故”作家育成計劃得獎者 ●王晉恆(大馬) | 醫生,青年作家,著有《時光幽谷》 ●梁馨元(大馬) | 副刊記者,青年詩人,著有《我吞下一顆發燙的黑曜石》 ●黃子揚(大馬) | 新紀元大學學院品牌與創意部副總監,作家,著有《徒手殺死那隻狐狸》 【地方與寫作】 宣春:城市對你們有著怎樣的影響?無論是小城、小鎮或者島嶼,“地方”這個概念是否影響你們的寫作? 晉恆:我的生命歷程中有兩個非常重要的小鎮。首先當然是出生地雙溪大年。另外一個就是吉蘭丹。後來發現《時光幽谷》的確常常談及雙溪大年的變遷,因為雙溪大年是一個蠻特別的地方。在吉打州,它是一個以華人人口居多的小鎮,我們也知道在吉打,綠色力量已悄然抬頭。未來,我會多寫保守主義如何改變我的故鄉,比如雙溪大年已經找不到投注站,據說歌臺也受到諸多限制。 吉蘭丹則是另一個我常寫的地方。去吉蘭丹上大學之前,常有人覺得我怎麼願意去那種很low的地方。可我覺得那是一種刻板印象,吉蘭丹有保守之處,卻有更多不為人知的面貌,而我就想以文字顛覆外人對其片面的理解,建立一個更立體的地方印象。 言丹:很多香港作家都寫過香港的城市形象,比如西西寫“我城”,黃碧雲寫“失城”,還有董啟章的“V城”和韓麗珠的“H城”等。我對於“城市人的移動”比較感興趣,一是因為香港近年發生了很多事情,身邊不少朋友親戚都有離開的念頭,我感覺整座城市都被這種離散情緒濃罩。二是在全球化現象下,人好像逐漸陷入一種不停移動的狀態,我們很容易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無論是旅遊也好,移民也罷,人的流轉變得非常簡單快捷,但這其實也會造成人與人、和人與地方之間的疏離脫軌,也加深了我們內心的孤獨感。我想我會在未來的寫作裡,嘗試探討及呈現這種人漂浮和切換於城市之中、時刻想要逃離又無法找到棲身之地的生存狀態。 馨元:我蠻羨慕晉恆的,他可以有一個故鄉,有一個熟悉也喜歡的地方去寫。我應該比較難有歸屬感,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就會產生逃走的念頭。我雖然出生在馬六甲,可是我從來沒有在那裡住過;在我還不懂事時就已搬來吉隆坡。在吉隆坡之後,我們也沒有一個固定的房子,不停在租房;這樣的移動中會比較缺乏安全感,導致我想要逃。但我們也該知道,不斷地逃亡是會迷路的。 雖然我一直住在城市,可是我對城市的疏離感還蠻重的。在城市以外的地方,每次看到山川、原野會讓我著迷,以至於我選屋子,會選門口有一條很寬闊的河,假裝把自己拋置在自然生態。城市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憂鬱的地方,如今我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從家裡開車去公司。塞車的時候,你會無聊地去看隔壁的車窗裡面坐著怎麼樣的人,他們的表情是怎麼樣的,就很容易發現,其實城市裡的人都非常的憂鬱。 子揚:其實我從沒寫過自己的原鄉。我是汝來人,汝來屬於森美蘭州,但我是在吉隆坡出生的,身分證號碼也是吉隆坡。出生之後住在吉隆坡,直到3歲才搬回家鄉。我不寫自己家鄉的原因是,第一,過去的我會覺得這是一個沒有特色的地方。在芙蓉念中六時曾有同學這樣形容:汝來就是我們芙蓉人要去吉隆坡時,會有休息站可以小便的地方。 我從小到大都跟家人一直在移動。所謂的移動不是說我們搬來搬去,而是我們星期一到五都在汝來,週末的時候不是去芙蓉看電影,就是去吉隆坡逛街。所以我對吉隆坡並不陌生。後來我發現我自己寫的東西比較多是在吉隆坡,我把書寫的焦點放在吉隆坡,感覺就像丟一個手榴彈的時候,瞄準一個遠方,至少那一個距離,它是不會傷害到我的 。我是個需要距離的人。 【經營寫作的方式】 宣春:你們在寫作的經營上,是“無心插柳”,還是“處心積慮”的類型? 子揚:我覺得這個問題是分階段的。一開始寫作,當然就是無心插柳,因為我參加的第一個文學獎是星雲文學獎,結果第一次參加就入圍了,我好像進到了一個文學的殿堂,開始思考文學是什麼東西。出第一本書《徒手殺死那隻狐狸》之前,我的寫作都是在嘗試,有了一些迴響就可以繼續寫。但當我出了第一本散文集後,我開始思考,第二本散文集要寫什麼,因為第一本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少作的集結 。但它是有意義的,因為它是我再也回不去的狀態。那樣一種青澀的狀態,我自己是很喜歡的,因為人會越磨越光滑,無法回到這種粗糲的狀態。 我的散文集是2022年4月份出的,之後我就開始比較有主題意識地去書寫。回想自己的成長過程,我的背景對照很多馬華作家可能不太一樣。我是一個純國中生,中學好朋友都是馬來人、印度人和華人,包括我的大學朋友都是各族同胞。我覺得這種經驗的聲音很少,是不是可以嘗試去書寫這一塊。 馨元:聽了子揚的分享,我想起陳大為的一句話:故鄉是你需要離開之後再回看,它才能夠稱為故鄉。可能我從來都不敢離開,所以我對這個地方需要保持一個距離,保持彼此不受傷的一個距離,所以從一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寫家裡的一些事,後來卻發現它太靠近了,靠近到讓人可怕,因為有太多凝視的眼睛。也剛好回到今早歐大旭那一場講座所提到的——親密一定會帶來某種暴力。初始時,我會害怕散文被凝視,慢慢地就想逃開這個文體。也像子揚剛才說的,適應這樣的距離需要時間,所以我轉換方向先去寫詩。我相信每個寫作人一開始都是無心插柳,後來總得處心積慮。你必須要有計劃,對自己,也對讀者負責。 詩集其中一個主題是“生態身體”(ecological body),以生態元素探討我們對於生死的狀態。發燙,是因為還沒有麻木,黑曜石則是慾望。慾望很難在光天化日之下拿出來談論,但我們要怎樣與它共處? 言丹:就馨元剛才提到的“生態身體”書寫,我覺得很有趣,我認為身體是很私密、很個人的東西,所以我很佩服能夠書寫身體的作家,我想我自己仍然在摸索一種看待及書寫身體的方式。順帶一提,這次來到檳城,我才瞭解到原來印度廟的建築設計是以人體作為想像藍本的。門塔是腳,廟中間是軀體,走到廟的最深處、安置神像的神聖地方便是頭部。我覺得這個想像很有趣,也給了我一個思考身體的新角度。 晉恆:我的創作也是從無心插柳過渡到處心經營。大家可以從《時光幽谷》當中發現,我處理的議題其實滿雜的。書籍出版三四個月後再回顧,我發現這本書也可以叫“時光切片”,把我年少階段看見的故鄉和親人寫下來。後來才想起這或許是我沒有把花蹤得獎作〈雄水蝶〉放入《時光幽谷》的原因,下個階段的創作,我會更著重處理關係當中親密與暴力的拉扯。時報文學獎的得獎作品〈腹種靈〉寫的是疫情時期,我和母親為了還要不要繼續當醫生而起的衝突。這篇散文正是為了處理階級流動、職業選擇、親子關係等主題。 【議題現象與政治正確】 宣春:你們如何看待“議題先行”的創作情況?也可以談談“政治正確”。我們常會聽說文以載道或筆尖是最有力的武器,你們在書寫時會先思考議題嗎?還是你本身就很覺醒,而這部分不自覺流露在你的創作之中? 晉恆:以前沒有議題先行的意識和困擾,但我最近想處理國族議題,比如華人如何在這片土地與其他種族維持親近又疏離的關係。我從來不相信類似Kita Satu Malaysia這種粉飾太平的口號式宣傳。不同族群之間難道不存在階級對立嗎?不談歧視和偏見,真的有助團結嗎? 另外,我也想處理醫療體系之內發生的不公現象——為何一些人可以獲得優先治療待遇?合約制下我們的未來在哪裡?醫療體系金字塔式的權力壓迫,也是很值得寫。寫作的前10年,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但未來,我會有更大的企圖心去經營長篇,以便更有效處理某些議題。 言丹:我傾向不會先去想議題。我觀察到時下有些香港作家會比較關注城市的變化和與社會現實相關的議題,在近年的香港電影裡也出現這個現象。但我想我比較關注的是一種個人的生存狀態,和在這個時代里人與人和土地之間的疏離陌生感。當然我也不會刻意避開議題,人存活於社會當中本來就會被身邊發生之事影響,只是我覺得只有我對某個議題或事情有感受,我才能夠寫得好。而且對我來說,作品的美感和藝術性比議題更重要,如果只有議題沒有藝術性,那它只會是一篇報道。 馨元:我想寫作人都是清醒的人吧,我們對議題覺醒,而這份覺醒不分輕重與貴賤。我承認以前曾經揣測寫哪些議題比較能獲得評審青睞。後來成為記者也需要處理某些議題,採訪難民議題時,我會怕自己沒有辦法拉住界限,但同事這樣說服我,要我有一個意識,當他們作為人,人權被剝削了,身為一名記者該如何為他們發聲,而你的意識會流露在行文中。我覺得作為一個寫作者,你的意識與動機非常重要,要提醒自己不能過度消費。 子揚:我覺得因為我是水瓶座,所以不喜歡跟著主流走,有時當文學獎的作品都往同一個方向發展時,我反而想試驗更多的可能。後來寫著寫著,就不得不面對其他比如國族、性別等更宏大的議題。我想,只是因為這些議題正好搭上大敘事這艘船。 這幾年,是議題找上了我。從大學畢業到工作,我做過電視臺、廣告業。之前參與一檔節目叫《聲音獵人》,它收集社會上不被關注的聲音。我當時被賦予的工作,只是為9集的節目寫成一本書,類似報導文學那樣。探訪老人院那一集深深地震撼了我。那是一個人間煉獄,那裡的老人痴呆的痴呆,受傷的受傷。當時,我們只是去“看”而已,但節目結束以後,我常在想,他們後來又怎樣了?這些人的故事沒有離開我,它們一直在生活裡影響我。我想把這些經驗寫成小說,只是還沒開始去寫。目前來說,我會先把第二本散文集寫出來,再處理小說吧。 宣春:讓我做個小結。我覺得身為作家,會關懷身邊的議題是很正常的事。沒有關懷之心是很難寫下去的。文學在其中起到療愈、彌補和記錄生活的作用,讓更多人看到某些人的處境。當然,有時候寫作多了一點計算,就會成為“消費”,這就要看作家如何經營自己的身分了。 【全職寫作可行嗎?】 宣春:我知道四位作家目前都不是全職寫作,包括我自己,我在報章寫專欄時,會覺得白天的正職是副業,晚上寫作才是我的正職。白天的工作是用來餵養我晚上的夢想的。所以想問問大家如何平衡寫作和現實的關係? 子揚:我從20到29歲做了很多事情,包括寫作、主持、組樂團表演之類的。今年來到30歲,我想在30到40歲期間更集中在創作上。所謂創作,不侷限於文學創作,可以是劇本、廣播劇和各式各樣的(作品),包括商業創作。 馨元:我是記者,在此之前是中文系學生。從小到大別人都認為你寫得還不錯,所以你會自以為當記者也沒有太難吧。進入報館後才發現這樣的想法很天真,我蠻常聽到別人評價寫作人很常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所以我想要學會怎樣從自己的世界走出來。昨天我採訪馬來詩人林天英(Lim Swee Tin),他說當他想寫窮困群體的故事時,是去Jumpa(會見),而並非Lihat(觀察)。我們很常用二手資訊代替一手感受,記者可能就能走得更靠近,兩者相輔相成。人們常說寫作的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間,但我現在更想走出自己的房間。 言丹:我可能跟很多中文系出身的朋友不同,我本來是念法律系的。我在大學時做過一些實習工作,參與過一些刑事案件,我記得其中一個案件是關於一名弒父弒母的男子,那次經歷對我來說太真實太靠近了,使我常常陷入道德困境中。我覺得寫作在某種程度上能夠給我一種安全的距離,讓我能夠借虛構短暫逃離可怕的現實。 至於如何平衡寫作和現實,因為香港的生活節奏實在太快了,你必須刻意找出時間,分秒必爭地寫作,尤其當你有一份正職。那種生活和寫作模式其實蠻辛苦。我之前也是在公餘時間寫作,現在算是全職寫作人,希望能給自己一個機會全情投入創作,完成自己的作品。 晉恆:我就從三個層面談這個問題好了。第一從時間上來說,我把握不工作的時間儘量去思考、閱讀和寫作。簡而言之,就得犧牲睡眠。第二從經濟層面來說,稿費自然不會比正職帶來更高收入,但每次拿到稿費我都會很高興。這是一種證明。母親常說寫作賺不了錢,而有了這幾百塊,就至少能減輕生活負擔,讓我不必去兼職當替班醫生,有時甚至可以幫我還貸款。有趣的是,在出書以後,我反而更加吝嗇了,每次想要花錢,都會心想:“啊,那幾百塊錢,可是我幾本《時光幽谷》的盈利啊。”我不想自己的創作成果那麼輕易流失,即使那是無法逃避的現實。 接下來談談心理層面的衝突和平衡吧。我認為,寫作和醫學是互相拯救的。在醫院遇見太多一板一眼的規則,我就想從文學中找到喘息的空間和變化。有時寫得太多,就想要回醫院找靈感。但是,我汲取的靈感類似脫口秀的準則——是為了punch up而不是punch down。我想要關注醫療同業的病態,更甚於用俯視的角度去賣弄“廉價溫情”。我比較想關注醫療業背後更深層的權力關係和社會脈絡。以前,我蠻抗拒別人叫我“醫生作家”的,因為那會讓人將我聯想到寫病人小故事的那類作家。(1月2日續) 相關文章: 【跨年特輯】時空的人 時代的筆 ——港馬青年作家沙龍摘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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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常會被檳城街道上那些半開半關的曖昧空間所吸引。虛掩的大門,半敞開的房間窗戶,還未完全拉上的鐵閘,皆是一個個微細又不經意的窗口,讓行人隔著安全的物理距離,一瞥內裡隱藏的真實。每每路過這些惹人遐想的空間,我都不禁放慢腳步,在不冒犯他人的情況下快速窺探裡面的人和物。有時候是在鐵閘後弓起背埋頭整理賬單的婦人;有時候是兩口子在窗後晾曬衣服,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談話;有時候從半關的大門看進去,房子裡空無一人,一片漆黑,唯有櫃子上放著的神臺發出紅紅綠綠的神秘亮光,幾尊印度神像無聲地注視每天在門外經過的芸芸眾生。 如斯窺探別人生活的慾望,讓我想起希治閣(Hitchcock)的經典電影《後窗》。很多年前第一次看這套電影時,只記得那緊張精彩的劇情,後來重看才發現電影討論的其實是觀看的本質。電影裡的男主角藏在暗處透過窗戶偷窺對面大廈裡的眾人,好比電影院裡的觀眾,以觀看他人的人生餵養自己內心的偷窺欲與想像。然而觀看是有限的,每次觀看總有些風景會被遺漏或拒絕在視線範圍外,亦正因為觀看的限制,空間的封閉,資訊的缺失,我們才有觀看的慾望,意圖透過每扇門窗上的洞口,窺探最真實的人性與慾望。我想,不只是坐在電影院裡,其實每次到街上走都是一次窺視的旅程,渴望在每個未知的空間裡找出一條視覺隱道,一個洩漏真相的鏡頭,拼湊出城裡人的生活原貌。電影的結局很微妙,男主角想要把他一直窺視的對象緝拿歸案,結果卻被對方搶先一步識破計謀,單向的偷窺突然變成四目相投的對峙,偷窺者反過來變成被觀察的獵物。 那天我經過一間白色大宅,大門虛掩,隱約看到裡頭坐著一名低頭寫字的男子。我悄悄探頭窺看,那男子突然轉過頭來,銳利的目光穿過門的縫隙,透過鏡頭與我四目相對。咦?原來我也是被窺視的對象嗎?我連忙收起手機,落荒而逃。
1年前
她習慣在每天清晨,到廚房裡拿出那把從舊居帶來的紅棍地拖,插進水桶裡,再抽出榨水,從大門那邊開始往房子內部清潔地板。地拖如老蛇緩緩爬過平滑發亮的奶白色瓷磚,留下一層晶瑩剔透的水膜,在還未熟透的陽光下蒸發脫落。 兒子常叫她把那把破爛陳舊的地拖扔掉,說是對她的駝背不好,要給她買現在流行的洗地機械人。她連連搖頭,年紀大了便是如此,腰脊的老骨頭用了幾十年了,哪能不生鏽變形呢?以前做清潔工那麼多年,早已習慣每天拖地抹窗洗馬桶扔垃圾,現在雖然退休了,可一停下來還是會渾身發癢難受。而且不找這些有的沒的來做,她還能做什麼呢?她的丈夫去得早,她可算是一個人拼死拼活地把兩個孩子帶大,每天做兩份工,白天到大山腳那大型商場裡洗廁所,晚上到餐館裡洗碗,還要包辦家裡的家務事和孩子們的三餐,日子雖苦,可也過得充實。那時候沒得選擇,她也沒想那麼多,剛好找到了工作,一做便是幾十年,除了清潔,她其他什麼也不會。她花大半輩子把別人不願看的、覺得骯髒的東西全部清理解決掉,現在她感覺唯一剩下的礙事無用之物好像就是她自己了。 她搬進這新式公寓已經接近一年,還是覺得不習慣。她不是不欣賞兒女們送她這房子的一片孝心,只是房子太新太大了,寬敞的客廳裡能放下一張永遠不會滿座的四人座沙發,三間房間裡有兩間都成了沒什麼雜物的雜物房。她只有一個人,一個微小殘破的身體,怎樣也用不完這些過剩的空間。兒子最近移民到新加坡了,女兒一、兩個月才回來看她一次,每次匆匆忙忙地吃完一頓飯,沒談上兩句話又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在這陌生的空間裡繼續輪迴,如旋轉木馬上一匹精疲力竭的老馬,早已跑不動了,還得每天毫無意義地被時間往前推趕。 剛搬進這公寓時,她每隔幾天便會認真地把整間房子從頭到尾徹底清潔一次,生怕留下一點汙跡。廚房牆上的油跡、玻璃窗上的水跡、書櫃層架上的塵埃、瓷磚縫隙間頑固的黴菌,通通都會被她小心翼翼地清除掉。把清潔做完後,她便獨自坐在沙發上休息,一坐便是一整天,偶爾看看電視,偶爾看看地磚上隨太陽移動而緩慢地由長變短、由短化無的影子,感受那種和她恰好相反的、返老還童的過程。有時候她感覺連這房子都比她有生命,而她像一個被遺忘的人偶,正一點一滴地隨時間消亡褪色,最終只會變成沙發上一攤面目模糊的汙跡。 可不知為何,她最近發現這房子總是很快便長出新的灰塵。有時候她早上才剛做完清潔,到下午她便發現客廳的角落裡已經披上一層薄薄的灰,書櫃層架上也不知從何冒出幾顆小塵球,像是在跟她比拼到底是她的手腳快還是它們的生長速度快。一開始她覺得每天這樣打掃很白費功夫,後來不知怎的,看到灰塵慢慢堆積起來,她倒也覺得心安,感覺時間真的有往前流動,並非凝滯如她自己。 漸漸地,她會花一整個下午觀察塵埃生長的形態,看它們相互糾纏如無害的菌絲,或在空氣中輕輕飄來如初生嬰兒長出的毛髮。一陣微風吹來,它們便如長出小腿的蒲公英紛紛在屋內亂跑亂跳,甚是可愛。細心觀察數天後,她才心有不捨地用溼布溫柔地擦拭表面,然後靜待塵埃下一次的生長。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直以來這麼努力地對付的敵人,現在卻變成了她苦悶生活中的唯一依託。 那天她在睡房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發現一團異常厚實的灰塵,足足有一個巴掌那麼大,似乎已經長了好些時日,應該是一直悄悄地躲藏在床與牆的縫隙間,才逃過了被她清理掉的命運。她正要去把掃把拿出來,竟好像看到那塊灰塵微微顫動了一下。她眨一眨眼,覺得自己肯定是老眼昏花了。她扶著床沿彎下腰,湊近一看,果真見到那塊灰塵的塵絲正緩慢而均速地往左右兩邊延伸著,宛如一棵正在長出新枝的小樹苗,或是一個不斷滾出新線的毛球。她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把那片塵埃小心捧起,可令她更驚訝的是,她的掌心裡竟傳出一陣久違的溫熱。 她把那片塵埃放在雜物房灰塵最多的角落裡養著,每天看它從四方八面吸收空氣裡的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著,不出幾天已長大一倍有餘。她開始不再打掃家裡的一切,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外,便是一心一意地餵養這小小的塵孩兒。慢慢地,它從一個形狀模糊的灰暗物體長成一個圓滾滾的塊狀,表面破出幾個小洞口,下面連著一個近似於軀幹的部分,伸展出幾隻肢體的形狀。她輕輕撫摸那細緻柔順的表面,又不敢使力,生怕它如一片脆弱的雲朵一樣,一觸就散。她著迷地看著這塵孩兒,覺得世間上其他所有東西都不再重要了,她能感覺到自己心裡某個早已枯萎的空洞好像重新冒出一股鮮活的溫熱,體內沉寂已久的時鐘發條也再次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在黑暗中蠢蠢欲動。 那天晚上女兒來她家吃晚飯,甫踏進門,她便察覺到房子的異樣。客廳牆上有幾處明顯的汙跡,已經乾枯了,幾乎和牆壁融為一體;書架層板上鋪滿灰塵,看上去已有些時日沒有打掃;混濁的空氣中飄來一絲弱弱的腐爛味道,而平時門常開的雜物房間也不知為何緊閉著。她走過去,湊在門上一聽,隱約好像聽到有什麼東西在裡面活動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媽,你養寵物了?女兒問。沒有啊,她說。房子怎麼沒打掃呢,到處都是汙跡,髒得很,她又問。我這陣子有點忙,過幾天吧,我會好好清潔的。女兒一臉懷疑地看著她。媽,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告訴周醫生,讓他來看看你。我下星期要出差了,三個月後才回來,你得好好照顧自己。她唯唯諾諾地點頭,臉上一直盪漾著一種謎樣的笑意。 臨走前,女兒在飯桌上留下一瓶藥,再三叮囑她要準時吃藥。把女兒送走後,她撿起藥瓶,隨手便扔進垃圾桶裡。她走到雜物房前,打開門。只見房間裡的天花板、牆壁、地板、雜物、角落全都爬滿灰白的塵絲,結出一張張錯綜盤結的灰網,在白燈下泛著點點銀光,儼如一座冬日灰塵森林。門揚起一陣灰塵,可她沒有絲毫反應,徑自走向房間中那張塵造的嬰兒床,抱起床上一個灰頭灰臉的嬰兒。嬰兒臉上長著和她一樣的耳朵眼睛鼻子,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一看到她,便咧開剛成形的嘴巴,發出銀鈴般的碎碎笑聲。她也笑了,讓初綻的塵絲纏上她雙手,爬上她蒼老的髮絲,沿著她臉上深刻蜿蜒的皺紋,在她睫毛上結出灰霜,然後重新編織出一團新的、未知的生命體。 相關文章: 黃言丹/池畔的烏鴉 【揹著島嶼的人】誤譯之城/黃言丹 【揹著島嶼的人】傳說之城/黃言丹
1年前
某夜的酒吧裡,聽見鄰座一個新加坡人與酒保的對話。那新加坡人喝得面紅耳赤,喋喋不休地說著他在馬來西亞的生意和工作。酒保隨口問他什麼時候回新加坡的家,沒想到他酒醉三分醒,握著搖搖欲墜的威士忌杯,眼底浸著一泡混濁不明的水,笑著戲謔道,家?這裡找不到,回去也沒有。 我把酒喝盡了,付了錢,便動身返回住處。一路上,不停地想起那句話:戰爭中你流盡鮮血,和平中你寸步難行。一直不覺得自己是個特別合群的人,即便是身處於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依然時常感覺格格不入,一刻不得踏實安穩,恍如在濃霧中尋找丟失的家門鑰匙。霧很近,也很遠,如無法逃脫的異夢,或鏡中令人不安的熟悉倒影。 把家倒轉來看吧 也許是因為發現曾經的遊樂園原來早已爬滿謊言,也許是突如其來的疫症災難悲劇讓我們不再寄望未來,也許是周遭總是瀰漫著關於城市正在衰敗的耳語。也許,只是我自己,偏執於要和過去切割,終究成了自己內心的異鄉人。以前總是忌諱那些把個人生命與家國命途硬扣在一起的偉大論述,但在經歷了那些怵目驚心的千層大浪後,我還是看到了孤島之間,深埋於海底下透明的相連血脈。 我無法一概而論,但總覺得我們這一代人,對於家鄉故土,有一種很複雜矛盾的逃逸意識。討厭城裡的一片偽善瘴氣,又無法瀟灑割捨;把自己辛辛苦苦地織進一個安全的蠶繭裡,又時刻渴望逃脫;想說點什麼振奮人心的言詞,又張口無聲,因而越加討厭自己,因而寸步,難行。還是學王家衛的《春光乍洩》,要是回家的路逃不掉,又無法面對,那就把家倒轉來看吧。在熱血上腦,頭昏眼花之時,也許會更清楚看到回家的路。 奧爾罕·帕慕克說,所謂不快樂,就是討厭自己,討厭自己的城市。我想,在我的城市裡,充滿著許多不快樂的人。鄉城和香城,只是一個寫法的分別,但隔了一片茫茫荒漠,隔了一整個失落的時代。世界之大,尚有容身之地,但對於那些永遠只能徘徊在家門外的人來說,宇宙穹蒼,也沒容心之所。
1年前
還是得承認,剛來到檳城時,有一件令我摸不著頭腦的事。 我說的是在喬治市內,那些稀奇古怪的地名街名。不得不說,檳城人改名字有自己一套獨特的、想學也學不來的哲學。舉個例,Lebuh Chulia中的Chulia據說是指泰米爾人,或是來自一個古印度王朝的族人,可中文“幹冬”二字卻是馬來語牛欄(Kandang)的福建音譯,兩者之間無論音譯意譯都差天共地,不過成就了一個帶點牛肉乾香氣的街名,倒也顯得樸實可愛。小鎮“浮羅池滑”則自帶異國風情,又像一個放在泳池邊提醒使用者不要亂跑的告示牌。“浮羅池滑”的馬來語Pulau Tikus以附近的老鼠島命名,這是意譯,但中文名字卻是根據閩南話音譯的,唔鹹唔淡,古怪滑稽,但有幾分脆口的俏皮。 無關愛情的愛情巷 更神奇的是“愛情巷(Love lane)”,雖然路名是直接的意譯,但當你順著載有歷史資訊的藍色路牌往下看,竟會看到5個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舊街名。上網翻查,據說原來是因為以前在這裡居住的廣東人根據地形,把路分成兩段,上段叫“十字架禮拜堂邊”,下半段因為有兩條大水喉,便叫“孖水喉街”。可是呢,福建人因經常看到歐亞人在附近天主教堂進出,便把這巷起名為“色蘭乳巷”(色蘭乳,Serani,指混血兒)。不同種族叫不同名字,頗有自說自話、雞同鴨講的意味,卻無一與愛情相關,大概在那個艱難的年代,談情說愛只是有錢人的專利。 所以檳城人是誤譯了、亂譯了這些路名地名嗎?我想,即便是亂,也是亂中有趣,亂得理直氣壯。殖民時代的統治者素來以外國人名字為街道起名,作為權力的象徵,但檳城人民似乎一概懶理,依然故我地以最貼近日常生活的語言和方式,保留屬於自己族群的共同回憶。一條路的名字雖然只是寥寥幾字,但承載的是當地人對於這個地方的情感及身分認同,亦是讓外地人瞭解這個地方、窺探這裡歷史原貌的窗口。只是作為過客的我們,大概要放慢腳步,好好觀察,細心研究,不然便會錯過字裡行間的文化遺珠了。
1年前
最近讀了一些馬來西亞原住民的口傳民間故事,我驚訝地發現,有些竟與童年時聽過的童話故事非常接近,有些則頗為駭人,涉及不少血腥暴力元素。原住民沒有文字,他們的神話、歷史和傳說都是依賴口語代代相傳。不難發現,這些傳說多是關於人與動物和大自然之間唇齒相依,但又暗藏危機的複雜關係。在其中一個森脈人(Semai)的傳說裡,一個老婦在捕魚時看到流出美味汁液的野蕉樹,忍不住把汁液刮下來品嚐,渾然忘了在古老傳說中野蕉樹是被神靈附體的,結果被懲罰變成一隻惡靈,還把自己的家人殘忍殺害吃掉。 母親在我和妹妹小時候也經常說一個關於巫婆吃掉小孩的故事,都是些老掉牙的情節,不過用來嚇唬我們,讓我們乖乖聽話吃飯。母親確實是個說故事的能手,有趣的、傷心的、刺激恐怖的,什麼都有,信手拈來。我不是她唯一的聽眾,每逢親戚朋友到訪,小孩們都會一窩蜂地簇擁著她,嚷著要聽她說故事,倒不是為了那些老是重複的故事情節,而是想再次經歷聽故事時那些驚訝、興奮、揪心和恐慌。 人才是故事的靈魂 後來大家都長大了,也漸漸淡忘了那些幼稚的故事,但那時候盤坐在某間房間裡,關上燈,和其他孩子一起屏氣斂息地聽故事的畫面,到現在還歷歷在目,如隨時能召喚至眼前的古老幽靈。我想,母親的故事之所以如此扣人心絃,不單是因為全是她個人的即興原創,更重要的,是她總是會繪影繪聲、手腳並用地把故事說得栩栩如生,讓我們有身歷其境的感覺。每每說到緊張關頭,她還會不知從哪裡變出道具,引得孩子們個個著神入迷,屁股牢牢地黏在凳子上。 有時候對於沒有把母親說過的故事記錄下來,仍會感到些許遺憾,但又覺得,保留了重要的情緒回憶或許也足矣。文字是故事的載體,但人才是故事的靈魂,故事需要被“傳”和“說”,而能夠做到“傳說”的也只有人。不過,如果說故事的人不復存在了,記憶逐漸化為遺忘,想保留的也被時間無情剝奪,那我們唯一能依靠的,大概也只有單薄無味的文字了。
1年前
還記得我坐在前往檳城的飛機上,在半空鳥瞰,穿過重重厚雲,墨綠的土地上躺著一條蜿蜒曲折的不知名河流,如龍的脊椎,和肆意伸展的泥黃龍爪。馬來西亞的河流逶迤盤結,所幸檳城的路並非同樣錯綜複雜,反倒直白易認,只要認住幾條主要的大路,也不至於迷失得昏頭轉向。我一直覺得,檳城喬治市是個很適合散步的地方,她幾乎沒有預先替行人規劃路線的天橋,也沒有會吸走一整片景色的行人隧道,只是簡單利落地橫向發展。這裡的行人可以很自由隨意地漫步在整齊寬敞的大街小巷裡,沿途有壁畫和百年古蹟作伴,也不會覺得風景沉悶。在這裡散步,不用導航,全憑自由意志選擇要走的路,偶爾到達目的地,偶爾迷路,皆是體驗的一部分。 上光大觀景臺看夜景 我想起阿根廷作家科塔薩爾的小說《跳房子》。那是一本讓你自行挑選閱讀順序的小說,你可以按傳統的方式順著頁數讀,可以依照作者所列的先後次序跳躍式地閱讀,也可以隨機選擇想看的章節讀下去。你在頁間跳來跳去,不知故事已經看了多少,不知何時結束,也不知還有多少要看。 這不就是觀看一座城市的過程嗎?每一頁都是一條可能的路,沒有所謂的前面後面開端結束,也沒有單一的線性理解。每次觀看都是局部的、碎片性的,走路的次序時間天氣旅伴不同,便會如陶瓷拉胚,拉出未知的、不一樣的城市形狀。 上星期趁天氣清朗登上了檳城光大觀景臺看夜景,乍看之下,竟覺得檳城的道路網與當初在飛機上看到的河龍有幾分相似。無數紅白亮燈錯綜但有序地穿梭在漆黑的路里,如打了顯影劑的人體血脈迷宮。卡夫卡說,我們稱之為路的,其實不過是彷徨。但看著燦若繁星的路,那夜我感受到的只有城市鮮活的氣息和律動。彷徨也好,痛苦也罷,我們總得繼續在分岔路口頭也不回地作出選擇。路是未完的,如同城市川流不息的生命力,因為總有下一個拐彎處,總有下一片未看的風景。
1年前
香港文藝復興基金會和文學雜誌《字花》於2022年首辦“開故”作家育成計劃,為文字創作者提供故事寫作課程及指導,最終選拔一位優秀學員,於海外城市旅居,豐富其寫作及人生經驗。《活力副刊》為聯合呈獻單位之一。黃言丹為首屆獲選者,她已在檳城展開三個月的文學之旅。【文藝春秋】會於每月第四個星期五,刊出她在島上創作的四篇小說。 希望更多人看到年輕作者的文字魅力,也希望馬華的新生代寫作人有一天亦有這樣的機會,被更多海外讀者與文學平臺看見。 午後的陽光像一鍋剛燒滾的水,燙得泳池裡的人一個個渾身通紅。他躺在池畔有樹蔭的沙灘椅上,打了第八個呵欠。他很喜歡這個作者寫的書,本來對她的新作還蠻有信心,可沒想到只看了三十多頁他已經悶得快睡著了。他索性把書合上放在一旁,把目光轉移到泳池裡的人。 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在亞洲逗留如此長的時間。要不是因為父親剛過世,在這裡留下了一些房子和價值不菲的財物需要他處理,他還不願意坐那麼長的飛機,繞地球一圈來到這個陌生又炎熱的地方。他原本預留了兩個星期,怎料那些手續比想像中麻煩複雜得多,結果兩個星期變成了一個月。換作是以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放下一切飛回英國,不過現在……可能離開家一陣子也是好事吧,他想。 他在檳城最好的酒店裡住下,每天不是等律師打電話來找他在文件上簽名,就是流連在酒店的泳池和酒吧裡。他不喜歡出去走動,一看到路人看他的眼神,他便知道他已經被當成是當地人了,這無疑讓他感到十分不悅,甚至是厭惡。所以無論他每天的日子有多無聊,他都待在酒店裡,只有在這裡,他才覺得自己一直小心翼翼地穿戴的身分是安全的。 今天泳池裡的人比平常少,一對白人夫婦帶著三個幾歲大的小孩在淺水區域裡嬉鬧著,旁邊一個父親正在教兒子游泳;泳池另一頭圍著一群比堅尼少女,只有下半身泡在水裡,手裡拿著飲料,吱吱喳喳地談天說地。此時一個約莫六、七歲、頭上穿戴深藍色頭巾的小女孩從酒店餐廳方向走來,坐在他旁邊的沙灘椅上,直勾勾地盯著泳池裡嬉戲的眾人。他忍不住一瞥她,看到她那雙小眼睛裡的殷切和羨慕,讓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年幼的女兒。每次女兒在街上看到踏單車的小孩時,也會露出一樣熾熱的目光,使他不期然握緊女兒輪椅的扶手,嘗試不去感受她靈魂被困在身體裡的痛苦。他別過頭去,讓灼熱的陽光融化他憂鬱的思緒。 這麼多年來他的喜好習慣變化不少,唯一留下的可說是他對游泳的熱情。在英國生活多年,他每天早上在晨光乍現時游泳一個小時,然後再去上班,風雨不改。雖然這酒店的泳池並不合他的心意——它比標準游泳池小,水不夠深,而且並非長方形,而是一個兩邊朝外弧的、像腰果一樣讓人頭疼的形狀,還有什麼時候都擠滿住客……可他也總不能一個月也不下水,那樣比不讓他吃飯還痛苦。於是他只好像個獵人一樣守在池畔,等到泳池終於沒人的短暫魔幻時刻,便立刻跳進水中獨自享受整個泳池。 之後的兩天,小女孩每天都出現在泳池裡,坐在同樣的位置上,用同樣熾熱的目光看泳池裡玩得不亦樂乎的眾人。他本不想打擾她,可她落寞的小身影如禿鷹一樣一直盤旋在他腦海,弄得他心煩得很。他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硬著頭皮朝她露出一個溫柔親切的笑容,低聲問到:“你怎麼不下去游泳啊?” 女孩警覺地轉過頭來,默不作聲,然後又回頭去看泳池裡的人。 “你看下面的小朋友玩得多開心,你的爸爸媽媽呢?他們怎麼不帶你一起去游泳?” 女孩還是不作聲,他開始覺得她可能是聽不懂英語,或者是她父母叫她不要隨便和陌生人搭話,這也不怪她,是他自己太多事了。 “游泳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呢,你該試試看喔。” “我知道。”女孩終於說,聲音裡帶種孩子氣的倔強。 他驚訝地一愣,正想和女孩繼續談話,可她的父母剛好出現在她身後,跟她說了句話,女孩便沒精打彩地牽起她母親伸出來的手,隨著父母離開了泳池。他目送女孩離開的背影,輕嘆了口氣。此時泳池傳來一陣刺耳的“啞啞”聲,引得池裡的小孩一窩蜂地走上前看。原來是一隻渾身黑得發亮的烏鴉,不知何時落在泳池的圍欄上,肆無忌憚地高聲大叫。那烏鴉完全不怕人,任憑那些小孩如何朝它潑水,它也不走,只是一直不斷地叫,如警鐘誤鳴一樣煩人。他皺著眉,拿起書,頭也不回地離開泳池,往酒吧方向走去。 為什麼那小女孩明明那麼想游泳卻一直不去嘗試呢?是因為害怕嗎?還是因為宗教原因呢?他想。無論是什麼,他也覺得她太可憐了。他無法想像沒有游泳的人生,只有在水裡他才可以短暫忘卻自己的身體,忘卻所有人其實都是一團沒差的細胞組織。以前他以為,人生是無窮無盡的大海,長大後才知道,人生充其量不過是個四四方方的小泳池罷了。他的父母在他小得還沒能留下記憶的年齡便幫他脫下原來的皮,又縫上一層白色的皮。為了把這白皮穿穩,他拼命當上了醫生,以為其他人看他的目光會從此不一樣,可原來當上醫生還是不夠,還得娶個比白紙還要白的妻子;後來他又發現,其實娶了個白人妻子還是不夠,他的外貌早已出賣了他的所有偽裝。 他的手機顫動了一下,他知道又是妻子發來的訊息,想跟他談分居的事情。他嚥下一口冰涼的啤酒,淡淡苦澀穿透心扉。其實到了這個年紀,他倒也釋懷了,有些界線終究是無法跨越的,這也罷,可是女兒呢?皮膚尚有顏色之分,殘疾沒有,就是這麼簡單利落的一道鴻溝,一出生就註定無法改變了。他悵然地看著在烈日下波光粼粼的檳威海峽和那遙不可及的對岸,讓苦澀慢慢滑落喉嚨。 那天當小女孩第四次出現在泳池旁時,他沒再猶豫,直接開口問道:“我知道你很想游泳,是不是因為這裡太多人了所以不方便呢?” 女孩不作聲,看了他一眼後低下頭,輕咬著自己的下唇。 “我有個女兒,和你差不多年紀,她一直很想踏單車,要是她有機會的話,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試的。這樣吧,叔叔已經跟泳池職員打了招呼,明天你和父母下午3點鐘一起來游泳吧,這裡不會有任何人的,你可以放心盡情地遊。” 女孩的目光頓時像燈泡一樣亮起來,雖然沒回答,但他清楚看到她臉上掩蓋不住的笑容。女孩站起來,朝她父母的方向興奮地跑去。他也笑了,感覺身體深處滲出一種久違的釋懷,那塊一直壓在他心頭上的大石也好像稍微輕了些。此刻的他只想趕快回家,把這故事告訴女兒,然後把她緊緊抱在懷裡。 第二天下午,他心情愉悅地坐在酒店餐廳裡吃著下午茶,愜意地看著報紙,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騷動。幾個酒店職員匆匆忙忙地朝泳池方向跑去,他疑惑地朝那邊看,遠遠已看到那裡圍著一片黑壓壓的人海。此時那奇怪的烏鴉不知何時飛到餐廳外的大樹上,大聲地嘶啞著。他心裡頓感一陣強烈不安,他立馬放下手中的報紙,朝人群方向走去。 只見所有人圍著泳池,紛紛露出惶恐的表情。人群中一個戴著頭巾的婦人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喊,泳池中央飄浮著一條深藍色的頭巾,遠方傳來救護車的鳴笛。 此時烏鴉拍動翅膀,朝陰暗的天空飛去,片刻便失去了蹤影。 相關文章: 【揹著島嶼的人】時鐘裡的城/黃言丹 【揹著島嶼的人】半邊城/黃言丹 【揹著島嶼的人】遊魂野夢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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