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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言丹

他睡眼惺忪地醒来时,已是下午六时多了。他觉得很热,浑身发烫,每一下呼吸都快要把他的气管灼伤。整个房间热得像个小蒸炉,空气中的每颗尘粒都热得失去动能,闷得令人窒息。他缓慢地翻了身,扶着床边坐起来,手臂碰到发霉泛黄的墙壁,几块灰灰黄黄的油漆像头屑掉落在床上。一条热辣滚烫的阳光穿透房间的玻璃窗,划破上面贴着的牛皮胶纸,打横地架在狭小的床上,把床分成一块大一块小。 ——特别天气报告,天文台宣布今天是香港近40年来气温最高的一天,街上已有十多名人士因怀疑中暑被送往医院救治…… 他把手挡在眼前,往窗外一瞧,烫热的光线从他指缝间透出,窗外天空依旧亮如白昼。真是奇了怪了。他搔搔头上仅余的几撮白发,手沾满汗水,想要擦一擦,才想起厕纸已经用完,便随手擦在啡黄色的短裤上。汗水穿过裤上的一个个小破洞,渗到大腿上,热呼呼的。 他拍拍床边那部可怜乏力的风扇,气若游丝的微风在酷热中如一滴水落在沙漠里,没半点作用。他伸手去探折台上的水瓶,拿起来缓缓地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什么时候煲的水?一只苍蝇飞到折台上半开的饭盒里,幼小的触脚在油腻的米饭上爬来爬去。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把饭盒盖上,苍蝇来不及逃脱,被困在饭盒里微弱地挣扎。 他已想不起上次天气这么热是什么时候。是几十年前那个夏天吗?他记得新闻里说,天空上出现两个太阳,那可是百年一遇的天文奇景。两个火球不分昼夜地往城里每个角落投下暴烈的光芒,滚烫的热浆倾泻一地,几乎要把城里一切化为焦土。柏油路被晒到如雪糕溶化,连路边的石头和栏杆也失去形状。每次到街上去,眼睛和耳朵都会被阳光灼伤,不一会便头晕目眩,几乎失去知觉。周围无时无刻都亮得什么也看不见,一片烟雾弥漫,像什么科幻电影的场景。街上总有人受不了而大声尖叫,昏厥休克,或不断咒骂那梦魇般的热。现在所有关于那场天文灾难的记忆似乎已随时间悄然褪色,但他脑海中一切被焚烧熏黑的痕迹,和身上曾被烫伤的伤口,仿佛还隐隐散发出焦炭的味道。 他艰难地把放在旁边的一捆捆旧报纸搬移到手拉车上,扣上两条绳索固定,然后小心翼翼地出门,走下楼梯,一步步缓慢地往街尾走去。头上粗暴野蛮的烈日似乎要把一切燃烧殆尽,他头上冒出豌豆大的汗,脚下的路长得仿佛永远不会完。 “5毫子一斤。”废纸回收店里的男人说。 “5毫子?上星期还是7毫子一斤的。” “你也会说那是上星期。今天是5毫子,卖不卖?”男人不耐烦地说,拿起遥控器,把冷气温度调到最高。 一个穿着粉色小裙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杯即将在一分钟内完全溶化的雪糕。她旁边的母亲正在买60元一杯的咖啡。小女孩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别过头去。他知道小女孩在看他的眼睛。他记得刚开始时不过是觉得看东西有点模糊,后来看到一些小黑点,越来越多,去看医生时才发现自己连医生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了,他怎么知道那是白内障呢。 “怎样?卖不卖?” 小女孩的眼睛依然停留在他脸上。真是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只有没见证过灾难的眸子才能如此闪闪发亮。雪糕开始溶化,可他只看到红得发黑的热浆从她手里滑下,他仿佛感到一丝被烫伤的痛楚,右手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他记得朋友们都劝他离开。这里太热了,不是人能住的,两个太阳已经把一切烧光烧尽,再也没有美好的东西能够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但他没有走。他的父母也叫他离开。其他城市有更宜居的气候温度,有更好的生活环境,更多重新开始的机会。但他也没有走。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他没有感受过任何温度,他想要留下来记下每样消亡在太阳下的事物,把每分照射在身上的热力刻进他的骨头里。他想要记得,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卖不卖啊?” “不卖啊。”他气愤地说。 最终他还是留下那一车的报纸。他手里握着几块钱,悻悻地沿相同的路,流下相同的汗水,踏上相同的楼梯蹒跚地走回家。 他坐在折台前,正要打开那饭盒,却不小心碰到放在一旁的手表。手表“铿锵”一声滚到床底去。他扶着床边,小心翼翼地蹲下来,靠在湿滑的暗绿色地砖上,往床底伸手,把手表连同一团皱巴巴的旧报纸拉出来,弄得一脸灰。他拍走脸上的灰尘,把那团旧报纸打开,轻轻压平,然后放到一旁的旧报纸堆上。 他这才发现手表不知何时坏掉了,竟以逆时针方向往后退,看来得拿去维修一番。他叹了一口气,把手表放回原处,然后一口接一口地把已经冷掉一万年的剩饭塞进口中。窗外的阳光没半点消退的痕迹,看样子,今晚应该看不到月亮了。他想起刚才看着那小女孩时,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好像是另外一个时空似的。可是啊,人世间发生许多事情,但太阳依旧高挂在天上,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什么被改变。他知道自己终究无法敌过时间,记忆最终会被抹去,历史不过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圆,一如他眼睛里的月亮。但现在的他依然记得,那就够了。 突然,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拿起刚才那份满布折痕、缺角褪色的旧报纸,凑到眼前仔细一看,只见上面印着两个黑色圆形,足足占据了报纸的一半。他看不清报纸上的字,连忙在床尾的抽屉里翻出一把笨重的放大镜,放到报纸上努力寻找那些还未褪色的文字。 标题已不见踪影,但他在报导中的一段隐隐约约地看到: “两个太阳……重现……” 他只觉背后传来一阵凉意,他又拿起放大镜重新读一遍,还是只找到那几个字和那两个黑色的圆,如宇宙的无底黑洞盯着他。那是什么意思?报纸上印着的商标确实来自那间他光顾多年的报社。会是当年的报导吗? 不知何时,几条微弱的光线照到房间里,在报纸上画上几条平行线。他循着光线一瞥,这才看到原来报纸上印着日期。他定睛一看,嘴巴因不可置信而张开,混浊不明的瞳孔激烈地颤抖着。 上面印着的,是一个未来的日期。 相关文章: 黄言丹/疤 黄言丹/灰孩儿 黄言丹/池畔的乌鸦
9月前
那女人甫一落座,她便看到了。 女人穿着墨绿色的阔身上衣,贴身的褪色牛仔裤,背着个一看便知是便宜货的黑色大背包,双手各拖着一个小孩,一男一女,女的较高,看上去不过七、八岁,比最小的男孩大出一、两岁左右。女人身后还跟着个10岁出头的大儿子,一行四人浩浩荡荡旁若无人地走进车厢。两个小孩挣脱了她的手,在窄小的通道上横冲直撞,她没阻止,只顾着把那大背包挤进通道,一路上碰撞到其他乘客的手臂也浑然不知,扰攘一番后他们才终于在左排那四个对座的位置上坐下。 丽盈迷迷糊糊睡得正酣,乍醒过来才发现口水早已流到新簇簇的白衬衣上,留下一摊难闻的水迹。她连忙用手背抹去嘴角残留的唾液,揉一揉疲惫的眼睛,调整坐姿,才发现是被那两个吵吵闹闹的小屁孩吵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前一天晚上她才累死累活地开夜车把开会要用的文件准备好,今天连早饭也还未来得及吃又得乘搭最早的火车到吉隆坡开会。这工作是越来越折腾人了,她想,每天都累得像条狗一样,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幸好今天车厢里乘客疏落,除了右方坐着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妇,只有前排坐着一个戴着耳机低头玩电话的少年和正在闭目养神的老妇,大家都安分守己地静候火车把自己带到目的地,她才得以在车上昏睡过去。 结果那一家人刚来到,便彻底打破了车厢里难得的清静。两个孩子在座椅上兴奋地爬来爬去,一会儿摇动座椅椅背,一会儿试图攀爬头上的行李架。那女人厉声喝叱数次不果,站起来使劲地把两人拽回座椅上,小男孩不慎磕到了手,立马放声大叫,尖锐的哭声狠狠地刺穿众人的耳朵,本来昏昏欲睡的车厢顿时惊醒过来。女人无奈地把小男孩抱到怀里安抚一番,坐在对面的姊姊却无视他的闹剧,一边看着窗外风景,一边哼着走调的儿歌,而一旁的哥哥也自顾自地玩手机,一副全然不认识身旁三人的模样。丽盈看了看手表,还要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才到吉隆坡,恐怕是没能在下车前再补眠了。唉唉,真要命。 那女人刚好坐在与丽盈相距一排座位的斜对面,两人打了个照面,她才看到了,女人额头上那道怵目惊心的疤。那是怎么回事呢?火车踉跄了一下才关上车门,如肺部血管淤塞的病人缓缓地离开车站,车窗外无人的月台如潮退般往后涌去,而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女人的脸上。那疤痕足足有十多厘米长,从额头的一边一直延伸至另一边,连她头上戴着的粉红色头巾也无法完全遮蔽。乍看之下,那疤就像一道被刺藤鞭打后留下的骇人痕迹,或是被什么形状怪异的海洋生物悄悄依附在皮肤上,长出树枝状的暗肉色触手。疤痕的尾部有一小凹处,不知是否被什么硬物撞击 ,留下一个半个硬币大小的凹坑。丽盈无法想像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外才会造成如此畸形古怪的疤痕,还是长在脸上。还好,那女人已经嫁人生子了,不然还真不知下半辈子该如何过下去,她想。 她盯着那疤痕良久才强迫自己转过脸去。她当然知道这样盯着别人的脸看很没礼貌,但人总是犯贱的,越不该看的越想看,她闭上眼,尝试捞回已经四散逃逸的睡意,但那疤痕的影子如异常痕痒的伤口一直挑拨她的思绪,使她完全无法专心睡眠。她又试着观看窗外景色,看猛烈的阳光晒落在无人的田野里,一排矮树在微风中飘荡,无尽地往前延伸。可那沉闷的风景不断地重复,她看了一会便失去兴趣,一回神,她发现自己的目光又重新回到那女人的脸上。 不知是否因为她的目光吸引了那烦人的小男孩,小男孩与她四目交投,先是愣了愣,然后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他转向正在忙于张罗早餐的女人,拉了拉她的衣袖,想要说些什么,但女人没理会他,只是不耐烦地敷衍回应着。小男孩继而转向他的哥哥,两人窃窃私语,哥哥转过头来看了看她,又连忙把头转回去,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见那小男孩一直一脸好奇又惊恐地看着她,丽盈心里冒出一丝不悦。还真是个没家教的野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一直盯着人家看呢,她想,难不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此时女人把自备的饭盒打开来逐一分给孩子们,车厢里顿时香气满溢。嗅到那浓郁的椰浆饭味,丽盈不禁咽下口水,摸着饿得咕咕直响的肚子。没办法,这不就是职业女性必须付上的代价吗,相比起当个家庭主妇,每天在家里煮饭顾孩子,她还是宁愿过日夜颠倒忙得没时间吃饭的人生。她告诉自己,这才是她想要的。她犹豫了片刻应否去买火车便当,最后还是放弃,她之前已在火车上吃过那些加热饭盒了,难吃得很,像嘴嚼无味的胶粒一样。真是的,那女人怎么在车里吃如此重味道的东西,香得令人难受。她不耐烦地别过脸去,在座位上辗转反侧。那女人确实惹她讨厌,可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又说不上来,只是一想到女人脸上的疤,她便感到没来由的烦躁。 没过多久,票务员走进车厢逐一检查乘客的车票。只见那女人慌忙地在裤袋里翻来翻去,又打开那胀鼓鼓的黑色背包,从里面取出各式各样的大包小包、玩具、餐具、水瓶、童装衣服、家庭装湿纸巾,还是遍寻不果,开始眼泛泪光地向票务员低声说着些什么。丽盈的马来语学得不好,没法听懂他们的对话,只隐约听到那女人说车票好像不见了。她看着那女人跟随票务员离开车厢,片刻过后又折返,似乎是解决了车票的问题。她不屑地盯了盯那女人,她大概连车票也没买吧,真是没水准,丽盈想。 火车终于缓缓到站,浸在晨光中的月台映入眼帘,车厢里的众人纷纷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丽盈站起来,整理好衣服,又穿起西装外套,提着公事包,跟着其他乘客往车门方向走。 小男孩盯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连忙呼喊仍在忙于收拾行装的母亲,指着丽盈的背影道: “妈妈,妈妈,你快看。” “看什么?你别指着人家。”女人连忙按住男孩高高举起的手臂。 “那个女人脸上有一条很大很大的疤,很可怕。” “对呢,真丑。”他的哥哥附和道。 “嘘,说话别那么大声,人家听到了会觉得我们没礼貌的。知道吗?”女人说。 小男孩点点头,看着那脸上有疤的女人逐渐消失在人群中。他依然心有余悸,他从未见过如此难看的疤,又长又粗,像条恶心的毛虫爬到她的脸上。他又仔细看了看母亲脸上虽然开始长出皱纹但依旧光滑亮泽的皮肤,顿时感到一阵安心,暗自庆幸母亲的脸上并没有如此可憎的疤痕。他笑着牵起母亲伸出来的手,唱着姊姊之前哼过的儿歌,跟着母亲缓缓地离开车厢。 相关文章: 黄言丹/灰孩儿 黄言丹/池畔的乌鸦
9月前
你说你要离开了。你留下一盒吃不完的玉米片,一份缺角的报纸,一个仍有余温的枕头套,和一地死去的发丝,继续豢养躲在黑暗中的蚂蚁。从未露面的女房东在电话里告诫过你,要小心房间里那些吞吃记忆的兽。但你开门离开,一步三回头,生怕留下来的记忆不够喂养那些和你共居了数月的朋友。你拉着一个比自己还重的行李,坐上开往海边的巴士。巴士叹出一口污气,如一条无法破茧成蝶的毛虫,在无人的路上匍匐前进。你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海,身旁一个一脸倦容的老妇人问,你要离开了?不,你说,我要回去了。 你抵达海边,那里早已聚满离开的人,笑声如浪淹没钉在你脚下的孤独影子。你找了个无人的位置坐下,而城市走过来轻轻拍了你的肩膀,说要替你画一张速画。你正襟危坐,诚惶诚恐地道谢接过,一看,画的却是城的轮廓。你说你也要替城市写一首诗,把声韵格律刻在海边的小石上,一念,写的却是你自己。你带着一箱东西来,又带着一箱东西离开,你知道所有物件不过是记忆的模仿,而记忆不过是经验的错体,在诞生顷刻便消亡。于是你把行李放在输送带上,任由它们被尽头的黑色触手吸噬吞没,再轮转出一堆面目模糊的时间残骸。你满意地转身,走过金属探测门,吸进一大口气,一头跃进深邃的海里。 你回头,岛屿的身影逐渐远去,而你的倒影随浪飘荡,晃动出模糊不清、无以名状的型态,一如生命里所有的相遇,一如生命里所有的离别。海水冰寒刺骨,你的指头浮起一层薄膜,一碰即落。你索性撕掉自己的一张皮,把它留在记忆的大海里,影子分裂成无数只黝黑的蚂蚁,轻轻地蚕食那块轻薄透明的皮壳。你或许还未明白,离开的意义,你或许仍在思索,回去的理由,但路只能往前走,记忆只能倒过来用,如两面神雅努斯,永远在分裂,永远在整合,所谓你的故事。于是你抖动尾巴,向前划动,朝远方微弱的灯光游去,因为你知道,你总会回来的。
10月前
每晚凌晨过后,我总会听到隔壁传来微弱的摇滚乐。起初我怀疑自己是否出现幻听,后来每晚都听到那击鼓声,断断续续,风雨不改,有时戛然而止,几秒过后又重新奏起,我才想或许隔壁真的有人每晚在深夜练习摇滚乐。可我始终没法断定那鼓声是从哪个单位传来,也没有碰到看上去像是玩音乐的邻居,后来也就放弃寻找那声音的源头。我想,有人在深夜练习击鼓也好,我碰上了灵异事件也罢,重要的是每当我在深夜埋首工作时,听到隔壁传来的音乐,心里总冒出一种踏实的感觉,好像自己并非孤身一人默默奋斗,而是和城里其他孤独的灵魂一样,每天在无人的角落里,固执地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 寂静中才能听到内心 我确实喜欢在深夜写作,白天的时间总是无可避免地被各种杂事瓜分掉,精神不得集中;只有在城市沉沉入睡后,四周沉寂得只剩下冰箱制冷器的低频声时,我才可以静悄悄地把那些积存在黑暗中的时间提取出来,转化成思想与文字。我不知是什么驱使我的邻居在夜阑人静时独自击鼓,但这种没有听众、没有理解与肯定、只有自己与自己在漆黑中诚实对话的型态,与写作一致,亦与孤独雷同。大概所有创作皆由孤独滋生,亦只能在孤独中回响,因为唯有在无人的未知之地才能拾获真正的自由,亦只有在绝对寂静中才能听到内心的声音。 离开槟城前的一两个星期,隔壁的摇滚乐不知为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楼下餐厅每晚8点至凌晨的现场表演。从我住的地方远眺,无法看见餐厅里的人,只听到一把女声在唱一些旋律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怀旧金曲。那歌声时而高昂亢奋,时而哀怨委婉,我想像她独自站在台上搔首弄姿,一身鲜艳抢眼的服饰掩盖不住她脸上的倦容,台下坐着或吃饭喝酒,或高谈阔论的顾客,无一专心听她唱歌。夜幕低垂,喧闹的街道回归沉默,而她一直唱着,如台下空无一人,如世上只剩下她与自己的歌声。一阵睡意袭来,我关上电脑,躺在床上,听着她孤独的歌声,沉沉睡去。
10月前
那天我乘车到机场,刚好碰上了上班的繁忙时间,车龙很长,两条大马路挤得水泄不通,车辆进进停停,如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的话。司机是位裹着头巾戴着口罩的马来女士,她友善地告诉我这个时候塞车是平常事,不过车龙通常很快便会散去,让我不用太担心赶不上飞机。然后我们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先是问我来槟城多久了、去了什么地方,后来不知是否因为听到我说自己是个写作的人,她便把自己的成长经历娓娓道来,由年轻时的不羁轶事谈到她的人生和爱情观,还有如何走出一段失败的婚姻和独自抚养几个孩子的艰辛岁月。我也跟她分享了我成长的城市和为什么写作,我们就这样一来一回地愉快谈天,原本那些因塞车而停滞不前的时间便一溜烟地滑过了。下车前,她握了握我的手,眯起一双笑眼,祝愿我往后一切顺利,能够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我也祝福她的家庭生活快乐美满,并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车厢有某种独特魔法 与她分别好一阵子后,我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一是因为确实佩服她能够如此云淡风轻地谈及生活的艰难困苦,二是因为我很少能够与陌生人如此轻松地攀谈,像这种真诚又有趣的偶遇实在太稀少了,也不禁让我觉得车厢这个空间确实拥有某种独特魔法,能让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如此毫无压力地坦诚沟通。对呢,司机与乘客,大抵一生只会相遇一次,既然萍水相逢,以后亦不复相见,倒也容易畅所欲言,即便是说出内心秘密,也没有泄漏的风险。而且在车厢里,座位一前一后,司机与乘客无法对望,我看着司机的背面,司机只能透过倒后镜看到部分的我;她专心看着前路,我欣赏窗外景色,如此便保持一种舒服沟通的物理距离。 车子的移动亦时刻提醒我们,到达目的地才是这趟旅程的意义,相逢与谈话不过是附带产生之物,缘分在打开车门那刻开始,也在关上车门那刻完结。 我想,相遇因偶然而深刻难忘,对话因终将结束而显得弥足珍贵,正因为时光短暂,这些一期一会的邂逅才足以在我心中留下长久的颤动。
10月前
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慢半拍的人。这并不是说我一般的反应或做事速度,而是当别人问我一个问题,虽然我嘴上快快回应了,但很多时其实脑子才刚开始转动。别人把话说完,我才终于想出一个更好的答复,然后不禁暗自责骂自己的愚钝,懊悔地不停在脑里重播那段对话。有时和朋友看电影,离开戏院时朋友总能滔滔不绝地分享想法,我却张口无言,待回家后那些混浊不明的情绪才一点点成形,缓慢滞后如一面漏水的老墙。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体内的时钟能够比其他人快半拍就好了,那别人问我问题时,我有多半拍的时间思考,对于在心里胡乱跳动的情绪,我也有多半拍的时间感受,再把它翻译成语言,免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吐出来的话语掉落在断层间,情绪不合时宜地冒出又殒落,阻碍沟通的可能。 迟一点回复你可好? 小时候学钢琴,老师经常让我跟着拍子机练习。滴答,滴答,银针由左至右,又由右至左,两拍过去了,我笨拙的手指却依然落后。后来经过不断练习,琴技和节奏感逐步提升,不用拍子机也能直觉地跟随节奏在琴键上一拍不差地弹奏。老师却说,我的演奏过分精准,听起来呆板失真,感情不足。我才知道钢琴演奏里有一个叫“弹性速度”(tempo rubato)的概念,直接意译为“偷来的时间”(真是个诗意的名称),指的是演奏者在演奏时自由地加快或减慢节奏,以更自然地表现出音乐中的情绪。对呢,节奏是时间切割的艺术,以音符雕刻出时间的韵律;知道在哪里切割、在什么位置偷、又在什么时候还,才能生出最具感染力的表演,带动听者一同沉浸在音乐的自由中。 我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在沟通时也好好掌握及发挥tempo rubato,不过我想,快也好,慢也罢,先了解自己思考和感知的节奏,才有与外界连接的可能。可要是下次谈话时,还未能找出自己的节奏,那不如试着鼓起勇气跟对方说:不好意思,我现在还未想到一个好的答复,迟一点回复你可好?
10月前
11月杪的槟城艺文活动颇热闹,除了有第13届乔治市文学节,岛读书店还举办了《灼热的岛》读说会,邀请香港及马来西亚作家展开文学沙龙,探视与思辨文学的意义。【文艺春秋】请青年作家王晋恒将其中一场对话会整理成文,供文学爱好者窥探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作家关注的写作议题及方向。上篇几位青年作家谈及了地方与写作的关系、写作方式的经营、议题写作现象、可不可能当个全职作家等议题,本期的下篇且让我们继续追踪作家们的脚步…… 宣春:你们这次参与乔治市文学节和不同背景的作家交流之后,有什么收获?最后,也请大家介绍一两本关于“城市”的文学代表作。 晋恒:乔治市文学节开阔了我的视野。犹记得第一天和友族作家相遇,他们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要喝”。当时的我深深被震撼了。有些马来作家也敢于写变性人议题,这让我有了一个觉醒——未来写作尽可能少一些自我审查,毕竟他们都敢于触碰那些敏感议题了,我们这些小众文学,更应该勇敢地去写。 我想推介欧大旭(Tash Aw)的《幸存者,如我们》,那是一本可以说明马来西亚国情的书。书中有句话:“不过事情都是这样发展的:大的吞并小的,所有事物都会变成某个事物的一部分。”我来自吉打,小时候父母出去旅游和别人介绍自己时,总会说自己来自槟城。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背景、出处也有阶级之分。失去原乡身分,我想也是我之所以那么热衷写双溪大年的动力之一吧。另外,这本书所提到的外劳命运,也时常发生在我家附近的厂区。他们,一生都是没有名字的人。 以吴明益老师的话来说,这是一本“双声腔小说”,书一部分是纪实访谈,另一部分是主角出狱后,面对采访者时的心理状态。我们在主角对采访者的观察中发现,来自更高阶层的采访者,永远无法理解来自中产阶级(middle class)的主角。 言丹:槟城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这里是个自由且互相尊重的地方。一片土地如果没有自由、没有尊重,是很难有文化交流的。另外一个文化冲击就是槟城人真的非常友善和包容,我无论在餐厅或是乘坐交通工具都从来没被人骂过或不礼貌地对待,这感觉挺新奇的,因为香港人普遍比较暴躁,偶然被人骂都是平常事。(笑) 我想介绍谢晓虹的短篇小说集《无遮鬼》。它的写作风格非常特别,用了异常魔幻的笔触和独特的意象,书写香港近年的抗争和经历的创伤。我也很喜欢西西写的阅读笔记,有时候我觉得每本书都是一座城,通过阅读作者的文字,哪怕你身处自己的房间,也能到达他方。还有另外一本我自己很喜欢、也是写城市但不是写香港的书,就是土耳其作家奥罕‧帕慕克的自传体小说《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记忆》,里面有很多他对童年的追忆,他也在书中提出了“呼愁”的概念,说的便是看到伊斯坦堡由盛转衰的过程而引发的一种集体哀愁、笼罩整座城市一种注定没落的哀伤。我相信这份情绪哪怕在马来西亚还是香港都是相通的。 馨元:这片土地的包容度挺高的,我也在槟城找到很多很奇妙的艺文空间。除了文学节,槟城也办文化节,州政府推动地方艺文活动不留余力。 要推荐一本城市文学的话,我会选韩丽珠的《黑日》。熟悉她作品的读者都知道,她的小说较多是超现实,然而《黑日》却以日记体的方式记录香港人在那段时期的抗争。她以一贯柔软的心,去写出很坚硬的,可以抵抗霸权的文字。 子扬:我认识了更多马来作家。首先是因为认识了一位名为李浩杰的译者,我和他聊到年轻马来作家关注的议题。就和晋恒所说的一样,原来他们关心的事情和马华青年作家差不多,都是自由、自身、独立意识。我今天早上读到Azrin Fauzi的〈Panorama〉,我发现他的形容和叙事手法都很新颖,跟我读过的马来前辈作家大有不同。 最后我想推荐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小说主角米亚就像城市里的女巫一样在男人身边徘徊。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站在天台俯瞰台北市的那一幕,那和我俯瞰城市感觉很相似,那是我喜欢上城市文学的开始。我还想推荐李桐豪的《不在场证明》。这本散文集写的是他被外派到不同城市工作时,眼见的一切,以及他和伴侣的爱恨纠葛。其中有一篇〈白狗一梦〉,写他和前任分手后俩人再一起相约到西藏旅行。其中有一句话特别打动我:“从今以后,只要能够伤害你,让你痛苦的事,我都会尽量去做。”我想,恨到极致,也可能是一种豁达吧。 相关文章: 【跨年特辑】时空的人 时代的笔 ——港马青年作家沙龙摘记(上)
10月前
11月杪的槟城艺文活动颇热闹,除了有第13届乔治市文学节,岛读书店还举办了《灼热的岛》读说会,邀请香港及马来西亚作家展开文学沙龙,探视与思辨文学的意义。【文艺春秋】请青年作家王晋恒将其中一场对话会整理成文,供文学爱好者窥探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作家关注的写作议题及方向。 主持人:李宣春(大马) | NGO资深资讯传播员,作家,著有《散散步》 与会人: ●黄言丹(香港) | 香港大学法律系毕业,首届“开故”作家育成计划得奖者 ●王晋恒(大马) | 医生,青年作家,着有《时光幽谷》 ●梁馨元(大马) | 副刊记者,青年诗人,着有《我吞下一颗发烫的黑曜石》 ●黄子扬(大马) | 新纪元大学学院品牌与创意部副总监,作家,着有《徒手杀死那只狐狸》 【地方与写作】 宣春:城市对你们有着怎样的影响?无论是小城、小镇或者岛屿,“地方”这个概念是否影响你们的写作? 晋恒:我的生命历程中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小镇。首先当然是出生地双溪大年。另外一个就是吉兰丹。后来发现《时光幽谷》的确常常谈及双溪大年的变迁,因为双溪大年是一个蛮特别的地方。在吉打州,它是一个以华人人口居多的小镇,我们也知道在吉打,绿色力量已悄然抬头。未来,我会多写保守主义如何改变我的故乡,比如双溪大年已经找不到投注站,据说歌台也受到诸多限制。 吉兰丹则是另一个我常写的地方。去吉兰丹上大学之前,常有人觉得我怎么愿意去那种很low的地方。可我觉得那是一种刻板印象,吉兰丹有保守之处,却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面貌,而我就想以文字颠覆外人对其片面的理解,建立一个更立体的地方印象。 言丹:很多香港作家都写过香港的城市形象,比如西西写“我城”,黄碧云写“失城”,还有董启章的“V城”和韩丽珠的“H城”等。我对于“城市人的移动”比较感兴趣,一是因为香港近年发生了很多事情,身边不少朋友亲戚都有离开的念头,我感觉整座城市都被这种离散情绪浓罩。二是在全球化现象下,人好像逐渐陷入一种不停移动的状态,我们很容易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无论是旅游也好,移民也罢,人的流转变得非常简单快捷,但这其实也会造成人与人、和人与地方之间的疏离脱轨,也加深了我们内心的孤独感。我想我会在未来的写作里,尝试探讨及呈现这种人漂浮和切换于城市之中、时刻想要逃离又无法找到栖身之地的生存状态。 馨元:我蛮羡慕晋恒的,他可以有一个故乡,有一个熟悉也喜欢的地方去写。我应该比较难有归属感,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产生逃走的念头。我虽然出生在马六甲,可是我从来没有在那里住过;在我还不懂事时就已搬来吉隆坡。在吉隆坡之后,我们也没有一个固定的房子,不停在租房;这样的移动中会比较缺乏安全感,导致我想要逃。但我们也该知道,不断地逃亡是会迷路的。 虽然我一直住在城市,可是我对城市的疏离感还蛮重的。在城市以外的地方,每次看到山川、原野会让我着迷,以至于我选屋子,会选门口有一条很宽阔的河,假装把自己抛置在自然生态。城市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忧郁的地方,如今我每天在固定的时间从家里开车去公司。塞车的时候,你会无聊地去看隔壁的车窗里面坐着怎么样的人,他们的表情是怎么样的,就很容易发现,其实城市里的人都非常的忧郁。 子扬:其实我从没写过自己的原乡。我是汝来人,汝来属于森美兰州,但我是在吉隆坡出生的,身分证号码也是吉隆坡。出生之后住在吉隆坡,直到3岁才搬回家乡。我不写自己家乡的原因是,第一,过去的我会觉得这是一个没有特色的地方。在芙蓉念中六时曾有同学这样形容:汝来就是我们芙蓉人要去吉隆坡时,会有休息站可以小便的地方。 我从小到大都跟家人一直在移动。所谓的移动不是说我们搬来搬去,而是我们星期一到五都在汝来,周末的时候不是去芙蓉看电影,就是去吉隆坡逛街。所以我对吉隆坡并不陌生。后来我发现我自己写的东西比较多是在吉隆坡,我把书写的焦点放在吉隆坡,感觉就像丢一个手榴弹的时候,瞄准一个远方,至少那一个距离,它是不会伤害到我的 。我是个需要距离的人。 【经营写作的方式】 宣春:你们在写作的经营上,是“无心插柳”,还是“处心积虑”的类型? 子扬:我觉得这个问题是分阶段的。一开始写作,当然就是无心插柳,因为我参加的第一个文学奖是星云文学奖,结果第一次参加就入围了,我好像进到了一个文学的殿堂,开始思考文学是什么东西。出第一本书《徒手杀死那只狐狸》之前,我的写作都是在尝试,有了一些回响就可以继续写。但当我出了第一本散文集后,我开始思考,第二本散文集要写什么,因为第一本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少作的集结 。但它是有意义的,因为它是我再也回不去的状态。那样一种青涩的状态,我自己是很喜欢的,因为人会越磨越光滑,无法回到这种粗粝的状态。 我的散文集是2022年4月份出的,之后我就开始比较有主题意识地去书写。回想自己的成长过程,我的背景对照很多马华作家可能不太一样。我是一个纯国中生,中学好朋友都是马来人、印度人和华人,包括我的大学朋友都是各族同胞。我觉得这种经验的声音很少,是不是可以尝试去书写这一块。 馨元:听了子扬的分享,我想起陈大为的一句话:故乡是你需要离开之后再回看,它才能够称为故乡。可能我从来都不敢离开,所以我对这个地方需要保持一个距离,保持彼此不受伤的一个距离,所以从一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写家里的一些事,后来却发现它太靠近了,靠近到让人可怕,因为有太多凝视的眼睛。也刚好回到今早欧大旭那一场讲座所提到的——亲密一定会带来某种暴力。初始时,我会害怕散文被凝视,慢慢地就想逃开这个文体。也像子扬刚才说的,适应这样的距离需要时间,所以我转换方向先去写诗。我相信每个写作人一开始都是无心插柳,后来总得处心积虑。你必须要有计划,对自己,也对读者负责。 诗集其中一个主题是“生态身体”(ecological body),以生态元素探讨我们对于生死的状态。发烫,是因为还没有麻木,黑曜石则是欲望。欲望很难在光天化日之下拿出来谈论,但我们要怎样与它共处? 言丹:就馨元刚才提到的“生态身体”书写,我觉得很有趣,我认为身体是很私密、很个人的东西,所以我很佩服能够书写身体的作家,我想我自己仍然在摸索一种看待及书写身体的方式。顺带一提,这次来到槟城,我才了解到原来印度庙的建筑设计是以人体作为想像蓝本的。门塔是脚,庙中间是躯体,走到庙的最深处、安置神像的神圣地方便是头部。我觉得这个想像很有趣,也给了我一个思考身体的新角度。 晋恒:我的创作也是从无心插柳过渡到处心经营。大家可以从《时光幽谷》当中发现,我处理的议题其实满杂的。书籍出版三四个月后再回顾,我发现这本书也可以叫“时光切片”,把我年少阶段看见的故乡和亲人写下来。后来才想起这或许是我没有把花踪得奖作〈雄水蝶〉放入《时光幽谷》的原因,下个阶段的创作,我会更着重处理关系当中亲密与暴力的拉扯。时报文学奖的得奖作品〈腹种灵〉写的是疫情时期,我和母亲为了还要不要继续当医生而起的冲突。这篇散文正是为了处理阶级流动、职业选择、亲子关系等主题。 【议题现象与政治正确】 宣春:你们如何看待“议题先行”的创作情况?也可以谈谈“政治正确”。我们常会听说文以载道或笔尖是最有力的武器,你们在书写时会先思考议题吗?还是你本身就很觉醒,而这部分不自觉流露在你的创作之中? 晋恒:以前没有议题先行的意识和困扰,但我最近想处理国族议题,比如华人如何在这片土地与其他种族维持亲近又疏离的关系。我从来不相信类似Kita Satu Malaysia这种粉饰太平的口号式宣传。不同族群之间难道不存在阶级对立吗?不谈歧视和偏见,真的有助团结吗? 另外,我也想处理医疗体系之内发生的不公现象——为何一些人可以获得优先治疗待遇?合约制下我们的未来在哪里?医疗体系金字塔式的权力压迫,也是很值得写。写作的前10年,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未来,我会有更大的企图心去经营长篇,以便更有效处理某些议题。 言丹:我倾向不会先去想议题。我观察到时下有些香港作家会比较关注城市的变化和与社会现实相关的议题,在近年的香港电影里也出现这个现象。但我想我比较关注的是一种个人的生存状态,和在这个时代里人与人和土地之间的疏离陌生感。当然我也不会刻意避开议题,人存活于社会当中本来就会被身边发生之事影响,只是我觉得只有我对某个议题或事情有感受,我才能够写得好。而且对我来说,作品的美感和艺术性比议题更重要,如果只有议题没有艺术性,那它只会是一篇报道。 馨元:我想写作人都是清醒的人吧,我们对议题觉醒,而这份觉醒不分轻重与贵贱。我承认以前曾经揣测写哪些议题比较能获得评审青睐。后来成为记者也需要处理某些议题,采访难民议题时,我会怕自己没有办法拉住界限,但同事这样说服我,要我有一个意识,当他们作为人,人权被剥削了,身为一名记者该如何为他们发声,而你的意识会流露在行文中。我觉得作为一个写作者,你的意识与动机非常重要,要提醒自己不能过度消费。 子扬:我觉得因为我是水瓶座,所以不喜欢跟着主流走,有时当文学奖的作品都往同一个方向发展时,我反而想试验更多的可能。后来写着写着,就不得不面对其他比如国族、性别等更宏大的议题。我想,只是因为这些议题正好搭上大叙事这艘船。 这几年,是议题找上了我。从大学毕业到工作,我做过电视台、广告业。之前参与一档节目叫《声音猎人》,它收集社会上不被关注的声音。我当时被赋予的工作,只是为9集的节目写成一本书,类似报导文学那样。探访老人院那一集深深地震撼了我。那是一个人间炼狱,那里的老人痴呆的痴呆,受伤的受伤。当时,我们只是去“看”而已,但节目结束以后,我常在想,他们后来又怎样了?这些人的故事没有离开我,它们一直在生活里影响我。我想把这些经验写成小说,只是还没开始去写。目前来说,我会先把第二本散文集写出来,再处理小说吧。 宣春:让我做个小结。我觉得身为作家,会关怀身边的议题是很正常的事。没有关怀之心是很难写下去的。文学在其中起到疗愈、弥补和记录生活的作用,让更多人看到某些人的处境。当然,有时候写作多了一点计算,就会成为“消费”,这就要看作家如何经营自己的身分了。 【全职写作可行吗?】 宣春:我知道四位作家目前都不是全职写作,包括我自己,我在报章写专栏时,会觉得白天的正职是副业,晚上写作才是我的正职。白天的工作是用来喂养我晚上的梦想的。所以想问问大家如何平衡写作和现实的关系? 子扬:我从20到29岁做了很多事情,包括写作、主持、组乐团表演之类的。今年来到30岁,我想在30到40岁期间更集中在创作上。所谓创作,不局限于文学创作,可以是剧本、广播剧和各式各样的(作品),包括商业创作。 馨元:我是记者,在此之前是中文系学生。从小到大别人都认为你写得还不错,所以你会自以为当记者也没有太难吧。进入报馆后才发现这样的想法很天真,我蛮常听到别人评价写作人很常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我想要学会怎样从自己的世界走出来。昨天我采访马来诗人林天英(Lim Swee Tin),他说当他想写穷困群体的故事时,是去Jumpa(会见),而并非Lihat(观察)。我们很常用二手资讯代替一手感受,记者可能就能走得更靠近,两者相辅相成。人们常说写作的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间,但我现在更想走出自己的房间。 言丹:我可能跟很多中文系出身的朋友不同,我本来是念法律系的。我在大学时做过一些实习工作,参与过一些刑事案件,我记得其中一个案件是关于一名弑父弑母的男子,那次经历对我来说太真实太靠近了,使我常常陷入道德困境中。我觉得写作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给我一种安全的距离,让我能够借虚构短暂逃离可怕的现实。 至于如何平衡写作和现实,因为香港的生活节奏实在太快了,你必须刻意找出时间,分秒必争地写作,尤其当你有一份正职。那种生活和写作模式其实蛮辛苦。我之前也是在公余时间写作,现在算是全职写作人,希望能给自己一个机会全情投入创作,完成自己的作品。 晋恒:我就从三个层面谈这个问题好了。第一从时间上来说,我把握不工作的时间尽量去思考、阅读和写作。简而言之,就得牺牲睡眠。第二从经济层面来说,稿费自然不会比正职带来更高收入,但每次拿到稿费我都会很高兴。这是一种证明。母亲常说写作赚不了钱,而有了这几百块,就至少能减轻生活负担,让我不必去兼职当替班医生,有时甚至可以帮我还贷款。有趣的是,在出书以后,我反而更加吝啬了,每次想要花钱,都会心想:“啊,那几百块钱,可是我几本《时光幽谷》的盈利啊。”我不想自己的创作成果那么轻易流失,即使那是无法逃避的现实。 接下来谈谈心理层面的冲突和平衡吧。我认为,写作和医学是互相拯救的。在医院遇见太多一板一眼的规则,我就想从文学中找到喘息的空间和变化。有时写得太多,就想要回医院找灵感。但是,我汲取的灵感类似脱口秀的准则——是为了punch up而不是punch down。我想要关注医疗同业的病态,更甚于用俯视的角度去卖弄“廉价温情”。我比较想关注医疗业背后更深层的权力关系和社会脉络。以前,我蛮抗拒别人叫我“医生作家”的,因为那会让人将我联想到写病人小故事的那类作家。(1月2日续) 相关文章: 【跨年特辑】时空的人 时代的笔 ——港马青年作家沙龙摘记(下)
10月前
我经常会被槟城街道上那些半开半关的暧昧空间所吸引。虚掩的大门,半敞开的房间窗户,还未完全拉上的铁闸,皆是一个个微细又不经意的窗口,让行人隔着安全的物理距离,一瞥内里隐藏的真实。每每路过这些惹人遐想的空间,我都不禁放慢脚步,在不冒犯他人的情况下快速窥探里面的人和物。有时候是在铁闸后弓起背埋头整理账单的妇人;有时候是两口子在窗后晾晒衣服,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谈话;有时候从半关的大门看进去,房子里空无一人,一片漆黑,唯有柜子上放着的神台发出红红绿绿的神秘亮光,几尊印度神像无声地注视每天在门外经过的芸芸众生。 如斯窥探别人生活的欲望,让我想起希治阁(Hitchcock)的经典电影《后窗》。很多年前第一次看这套电影时,只记得那紧张精彩的剧情,后来重看才发现电影讨论的其实是观看的本质。电影里的男主角藏在暗处透过窗户偷窥对面大厦里的众人,好比电影院里的观众,以观看他人的人生喂养自己内心的偷窥欲与想像。然而观看是有限的,每次观看总有些风景会被遗漏或拒绝在视线范围外,亦正因为观看的限制,空间的封闭,资讯的缺失,我们才有观看的欲望,意图透过每扇门窗上的洞口,窥探最真实的人性与欲望。我想,不只是坐在电影院里,其实每次到街上走都是一次窥视的旅程,渴望在每个未知的空间里找出一条视觉隐道,一个泄漏真相的镜头,拼凑出城里人的生活原貌。电影的结局很微妙,男主角想要把他一直窥视的对象缉拿归案,结果却被对方抢先一步识破计谋,单向的偷窥突然变成四目相投的对峙,偷窥者反过来变成被观察的猎物。 那天我经过一间白色大宅,大门虚掩,隐约看到里头坐着一名低头写字的男子。我悄悄探头窥看,那男子突然转过头来,锐利的目光穿过门的缝隙,透过镜头与我四目相对。咦?原来我也是被窥视的对象吗?我连忙收起手机,落荒而逃。
10月前
她习惯在每天清晨,到厨房里拿出那把从旧居带来的红棍地拖,插进水桶里,再抽出榨水,从大门那边开始往房子内部清洁地板。地拖如老蛇缓缓爬过平滑发亮的奶白色瓷砖,留下一层晶莹剔透的水膜,在还未熟透的阳光下蒸发脱落。 儿子常叫她把那把破烂陈旧的地拖扔掉,说是对她的驼背不好,要给她买现在流行的洗地机械人。她连连摇头,年纪大了便是如此,腰脊的老骨头用了几十年了,哪能不生锈变形呢?以前做清洁工那么多年,早已习惯每天拖地抹窗洗马桶扔垃圾,现在虽然退休了,可一停下来还是会浑身发痒难受。而且不找这些有的没的来做,她还能做什么呢?她的丈夫去得早,她可算是一个人拼死拼活地把两个孩子带大,每天做两份工,白天到大山脚那大型商场里洗厕所,晚上到餐馆里洗碗,还要包办家里的家务事和孩子们的三餐,日子虽苦,可也过得充实。那时候没得选择,她也没想那么多,刚好找到了工作,一做便是几十年,除了清洁,她其他什么也不会。她花大半辈子把别人不愿看的、觉得肮脏的东西全部清理解决掉,现在她感觉唯一剩下的碍事无用之物好像就是她自己了。 她搬进这新式公寓已经接近一年,还是觉得不习惯。她不是不欣赏儿女们送她这房子的一片孝心,只是房子太新太大了,宽敞的客厅里能放下一张永远不会满座的四人座沙发,三间房间里有两间都成了没什么杂物的杂物房。她只有一个人,一个微小残破的身体,怎样也用不完这些过剩的空间。儿子最近移民到新加坡了,女儿一、两个月才回来看她一次,每次匆匆忙忙地吃完一顿饭,没谈上两句话又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空间里继续轮回,如旋转木马上一匹精疲力竭的老马,早已跑不动了,还得每天毫无意义地被时间往前推赶。 刚搬进这公寓时,她每隔几天便会认真地把整间房子从头到尾彻底清洁一次,生怕留下一点污迹。厨房墙上的油迹、玻璃窗上的水迹、书柜层架上的尘埃、瓷砖缝隙间顽固的霉菌,通通都会被她小心翼翼地清除掉。把清洁做完后,她便独自坐在沙发上休息,一坐便是一整天,偶尔看看电视,偶尔看看地砖上随太阳移动而缓慢地由长变短、由短化无的影子,感受那种和她恰好相反的、返老还童的过程。有时候她感觉连这房子都比她有生命,而她像一个被遗忘的人偶,正一点一滴地随时间消亡褪色,最终只会变成沙发上一摊面目模糊的污迹。 可不知为何,她最近发现这房子总是很快便长出新的灰尘。有时候她早上才刚做完清洁,到下午她便发现客厅的角落里已经披上一层薄薄的灰,书柜层架上也不知从何冒出几颗小尘球,像是在跟她比拼到底是她的手脚快还是它们的生长速度快。一开始她觉得每天这样打扫很白费功夫,后来不知怎的,看到灰尘慢慢堆积起来,她倒也觉得心安,感觉时间真的有往前流动,并非凝滞如她自己。 渐渐地,她会花一整个下午观察尘埃生长的形态,看它们相互纠缠如无害的菌丝,或在空气中轻轻飘来如初生婴儿长出的毛发。一阵微风吹来,它们便如长出小腿的蒲公英纷纷在屋内乱跑乱跳,甚是可爱。细心观察数天后,她才心有不舍地用湿布温柔地擦拭表面,然后静待尘埃下一次的生长。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这么努力地对付的敌人,现在却变成了她苦闷生活中的唯一依托。 那天她在睡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一团异常厚实的灰尘,足足有一个巴掌那么大,似乎已经长了好些时日,应该是一直悄悄地躲藏在床与墙的缝隙间,才逃过了被她清理掉的命运。她正要去把扫把拿出来,竟好像看到那块灰尘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眨一眨眼,觉得自己肯定是老眼昏花了。她扶着床沿弯下腰,凑近一看,果真见到那块灰尘的尘丝正缓慢而均速地往左右两边延伸着,宛如一棵正在长出新枝的小树苗,或是一个不断滚出新线的毛球。她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把那片尘埃小心捧起,可令她更惊讶的是,她的掌心里竟传出一阵久违的温热。 她把那片尘埃放在杂物房灰尘最多的角落里养着,每天看它从四方八面吸收空气里的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不出几天已长大一倍有余。她开始不再打扫家里的一切,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外,便是一心一意地喂养这小小的尘孩儿。慢慢地,它从一个形状模糊的灰暗物体长成一个圆滚滚的块状,表面破出几个小洞口,下面连着一个近似于躯干的部分,伸展出几只肢体的形状。她轻轻抚摸那细致柔顺的表面,又不敢使力,生怕它如一片脆弱的云朵一样,一触就散。她着迷地看着这尘孩儿,觉得世间上其他所有东西都不再重要了,她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某个早已枯萎的空洞好像重新冒出一股鲜活的温热,体内沉寂已久的时钟发条也再次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那天晚上女儿来她家吃晚饭,甫踏进门,她便察觉到房子的异样。客厅墙上有几处明显的污迹,已经干枯了,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书架层板上铺满灰尘,看上去已有些时日没有打扫;混浊的空气中飘来一丝弱弱的腐烂味道,而平时门常开的杂物房间也不知为何紧闭着。她走过去,凑在门上一听,隐约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活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妈,你养宠物了?女儿问。没有啊,她说。房子怎么没打扫呢,到处都是污迹,脏得很,她又问。我这阵子有点忙,过几天吧,我会好好清洁的。女儿一脸怀疑地看着她。妈,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告诉周医生,让他来看看你。我下星期要出差了,三个月后才回来,你得好好照顾自己。她唯唯诺诺地点头,脸上一直荡漾着一种谜样的笑意。 临走前,女儿在饭桌上留下一瓶药,再三叮嘱她要准时吃药。把女儿送走后,她捡起药瓶,随手便扔进垃圾桶里。她走到杂物房前,打开门。只见房间里的天花板、墙壁、地板、杂物、角落全都爬满灰白的尘丝,结出一张张错综盘结的灰网,在白灯下泛着点点银光,俨如一座冬日灰尘森林。门扬起一阵灰尘,可她没有丝毫反应,径自走向房间中那张尘造的婴儿床,抱起床上一个灰头灰脸的婴儿。婴儿脸上长着和她一样的耳朵眼睛鼻子,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一看到她,便咧开刚成形的嘴巴,发出银铃般的碎碎笑声。她也笑了,让初绽的尘丝缠上她双手,爬上她苍老的发丝,沿着她脸上深刻蜿蜒的皱纹,在她睫毛上结出灰霜,然后重新编织出一团新的、未知的生命体。 相关文章: 黄言丹/池畔的乌鸦 【背着岛屿的人】误译之城/黄言丹 【背着岛屿的人】传说之城/黄言丹
11月前
某夜的酒吧里,听见邻座一个新加坡人与酒保的对话。那新加坡人喝得面红耳赤,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在马来西亚的生意和工作。酒保随口问他什么时候回新加坡的家,没想到他酒醉三分醒,握着摇摇欲坠的威士忌杯,眼底浸着一泡混浊不明的水,笑着戏谑道,家?这里找不到,回去也没有。 我把酒喝尽了,付了钱,便动身返回住处。一路上,不停地想起那句话:战争中你流尽鲜血,和平中你寸步难行。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特别合群的人,即便是身处于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依然时常感觉格格不入,一刻不得踏实安稳,恍如在浓雾中寻找丢失的家门钥匙。雾很近,也很远,如无法逃脱的异梦,或镜中令人不安的熟悉倒影。 把家倒转来看吧 也许是因为发现曾经的游乐园原来早已爬满谎言,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疫症灾难悲剧让我们不再寄望未来,也许是周遭总是弥漫着关于城市正在衰败的耳语。也许,只是我自己,偏执于要和过去切割,终究成了自己内心的异乡人。以前总是忌讳那些把个人生命与家国命途硬扣在一起的伟大论述,但在经历了那些怵目惊心的千层大浪后,我还是看到了孤岛之间,深埋于海底下透明的相连血脉。 我无法一概而论,但总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对于家乡故土,有一种很复杂矛盾的逃逸意识。讨厌城里的一片伪善瘴气,又无法潇洒割舍;把自己辛辛苦苦地织进一个安全的蚕茧里,又时刻渴望逃脱;想说点什么振奋人心的言词,又张口无声,因而越加讨厌自己,因而寸步,难行。还是学王家卫的《春光乍泄》,要是回家的路逃不掉,又无法面对,那就把家倒转来看吧。在热血上脑,头昏眼花之时,也许会更清楚看到回家的路。 奥尔罕·帕慕克说,所谓不快乐,就是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城市。我想,在我的城市里,充满着许多不快乐的人。乡城和香城,只是一个写法的分别,但隔了一片茫茫荒漠,隔了一整个失落的时代。世界之大,尚有容身之地,但对于那些永远只能徘徊在家门外的人来说,宇宙穹苍,也没容心之所。
11月前
还是得承认,刚来到槟城时,有一件令我摸不着头脑的事。 我说的是在乔治市内,那些稀奇古怪的地名街名。不得不说,槟城人改名字有自己一套独特的、想学也学不来的哲学。举个例,Lebuh Chulia中的Chulia据说是指泰米尔人,或是来自一个古印度王朝的族人,可中文“干冬”二字却是马来语牛栏(Kandang)的福建音译,两者之间无论音译意译都差天共地,不过成就了一个带点牛肉干香气的街名,倒也显得朴实可爱。小镇“浮罗池滑”则自带异国风情,又像一个放在泳池边提醒使用者不要乱跑的告示牌。“浮罗池滑”的马来语Pulau Tikus以附近的老鼠岛命名,这是意译,但中文名字却是根据闽南话音译的,唔咸唔淡,古怪滑稽,但有几分脆口的俏皮。 无关爱情的爱情巷 更神奇的是“爱情巷(Love lane)”,虽然路名是直接的意译,但当你顺着载有历史资讯的蓝色路牌往下看,竟会看到5个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旧街名。上网翻查,据说原来是因为以前在这里居住的广东人根据地形,把路分成两段,上段叫“十字架礼拜堂边”,下半段因为有两条大水喉,便叫“孖水喉街”。可是呢,福建人因经常看到欧亚人在附近天主教堂进出,便把这巷起名为“色兰乳巷”(色兰乳,Serani,指混血儿)。不同种族叫不同名字,颇有自说自话、鸡同鸭讲的意味,却无一与爱情相关,大概在那个艰难的年代,谈情说爱只是有钱人的专利。 所以槟城人是误译了、乱译了这些路名地名吗?我想,即便是乱,也是乱中有趣,乱得理直气壮。殖民时代的统治者素来以外国人名字为街道起名,作为权力的象征,但槟城人民似乎一概懒理,依然故我地以最贴近日常生活的语言和方式,保留属于自己族群的共同回忆。一条路的名字虽然只是寥寥几字,但承载的是当地人对于这个地方的情感及身分认同,亦是让外地人了解这个地方、窥探这里历史原貌的窗口。只是作为过客的我们,大概要放慢脚步,好好观察,细心研究,不然便会错过字里行间的文化遗珠了。
11月前
最近读了一些马来西亚原住民的口传民间故事,我惊讶地发现,有些竟与童年时听过的童话故事非常接近,有些则颇为骇人,涉及不少血腥暴力元素。原住民没有文字,他们的神话、历史和传说都是依赖口语代代相传。不难发现,这些传说多是关于人与动物和大自然之间唇齿相依,但又暗藏危机的复杂关系。在其中一个森脉人(Semai)的传说里,一个老妇在捕鱼时看到流出美味汁液的野蕉树,忍不住把汁液刮下来品尝,浑然忘了在古老传说中野蕉树是被神灵附体的,结果被惩罚变成一只恶灵,还把自己的家人残忍杀害吃掉。 母亲在我和妹妹小时候也经常说一个关于巫婆吃掉小孩的故事,都是些老掉牙的情节,不过用来吓唬我们,让我们乖乖听话吃饭。母亲确实是个说故事的能手,有趣的、伤心的、刺激恐怖的,什么都有,信手拈来。我不是她唯一的听众,每逢亲戚朋友到访,小孩们都会一窝蜂地簇拥着她,嚷着要听她说故事,倒不是为了那些老是重复的故事情节,而是想再次经历听故事时那些惊讶、兴奋、揪心和恐慌。 人才是故事的灵魂 后来大家都长大了,也渐渐淡忘了那些幼稚的故事,但那时候盘坐在某间房间里,关上灯,和其他孩子一起屏气敛息地听故事的画面,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如随时能召唤至眼前的古老幽灵。我想,母亲的故事之所以如此扣人心弦,不单是因为全是她个人的即兴原创,更重要的,是她总是会绘影绘声、手脚并用地把故事说得栩栩如生,让我们有身历其境的感觉。每每说到紧张关头,她还会不知从哪里变出道具,引得孩子们个个着神入迷,屁股牢牢地黏在凳子上。 有时候对于没有把母亲说过的故事记录下来,仍会感到些许遗憾,但又觉得,保留了重要的情绪回忆或许也足矣。文字是故事的载体,但人才是故事的灵魂,故事需要被“传”和“说”,而能够做到“传说”的也只有人。不过,如果说故事的人不复存在了,记忆逐渐化为遗忘,想保留的也被时间无情剥夺,那我们唯一能依靠的,大概也只有单薄无味的文字了。
11月前
还记得我坐在前往槟城的飞机上,在半空鸟瞰,穿过重重厚云,墨绿的土地上躺着一条蜿蜒曲折的不知名河流,如龙的脊椎,和肆意伸展的泥黄龙爪。马来西亚的河流逶迤盘结,所幸槟城的路并非同样错综复杂,反倒直白易认,只要认住几条主要的大路,也不至于迷失得昏头转向。我一直觉得,槟城乔治市是个很适合散步的地方,她几乎没有预先替行人规划路线的天桥,也没有会吸走一整片景色的行人隧道,只是简单利落地横向发展。这里的行人可以很自由随意地漫步在整齐宽敞的大街小巷里,沿途有壁画和百年古迹作伴,也不会觉得风景沉闷。在这里散步,不用导航,全凭自由意志选择要走的路,偶尔到达目的地,偶尔迷路,皆是体验的一部分。 上光大观景台看夜景 我想起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小说《跳房子》。那是一本让你自行挑选阅读顺序的小说,你可以按传统的方式顺着页数读,可以依照作者所列的先后次序跳跃式地阅读,也可以随机选择想看的章节读下去。你在页间跳来跳去,不知故事已经看了多少,不知何时结束,也不知还有多少要看。 这不就是观看一座城市的过程吗?每一页都是一条可能的路,没有所谓的前面后面开端结束,也没有单一的线性理解。每次观看都是局部的、碎片性的,走路的次序时间天气旅伴不同,便会如陶瓷拉胚,拉出未知的、不一样的城市形状。 上星期趁天气清朗登上了槟城光大观景台看夜景,乍看之下,竟觉得槟城的道路网与当初在飞机上看到的河龙有几分相似。无数红白亮灯错综但有序地穿梭在漆黑的路里,如打了显影剂的人体血脉迷宫。卡夫卡说,我们称之为路的,其实不过是彷徨。但看着灿若繁星的路,那夜我感受到的只有城市鲜活的气息和律动。彷徨也好,痛苦也罢,我们总得继续在分岔路口头也不回地作出选择。路是未完的,如同城市川流不息的生命力,因为总有下一个拐弯处,总有下一片未看的风景。
11月前
香港文艺复兴基金会和文学杂志《字花》于2022年首办“开故”作家育成计划,为文字创作者提供故事写作课程及指导,最终选拔一位优秀学员,于海外城市旅居,丰富其写作及人生经验。《活力副刊》为联合呈献单位之一。黄言丹为首届获选者,她已在槟城展开三个月的文学之旅。【文艺春秋】会于每月第四个星期五,刊出她在岛上创作的四篇小说。 希望更多人看到年轻作者的文字魅力,也希望马华的新生代写作人有一天亦有这样的机会,被更多海外读者与文学平台看见。 午后的阳光像一锅刚烧滚的水,烫得泳池里的人一个个浑身通红。他躺在池畔有树荫的沙滩椅上,打了第八个呵欠。他很喜欢这个作者写的书,本来对她的新作还蛮有信心,可没想到只看了三十多页他已经闷得快睡着了。他索性把书合上放在一旁,把目光转移到泳池里的人。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亚洲逗留如此长的时间。要不是因为父亲刚过世,在这里留下了一些房子和价值不菲的财物需要他处理,他还不愿意坐那么长的飞机,绕地球一圈来到这个陌生又炎热的地方。他原本预留了两个星期,怎料那些手续比想像中麻烦复杂得多,结果两个星期变成了一个月。换作是以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下一切飞回英国,不过现在……可能离开家一阵子也是好事吧,他想。 他在槟城最好的酒店里住下,每天不是等律师打电话来找他在文件上签名,就是流连在酒店的泳池和酒吧里。他不喜欢出去走动,一看到路人看他的眼神,他便知道他已经被当成是当地人了,这无疑让他感到十分不悦,甚至是厌恶。所以无论他每天的日子有多无聊,他都待在酒店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己一直小心翼翼地穿戴的身分是安全的。 今天泳池里的人比平常少,一对白人夫妇带着三个几岁大的小孩在浅水区域里嬉闹着,旁边一个父亲正在教儿子游泳;泳池另一头围着一群比坚尼少女,只有下半身泡在水里,手里拿着饮料,吱吱喳喳地谈天说地。此时一个约莫六、七岁、头上穿戴深蓝色头巾的小女孩从酒店餐厅方向走来,坐在他旁边的沙滩椅上,直勾勾地盯着泳池里嬉戏的众人。他忍不住一瞥她,看到她那双小眼睛里的殷切和羡慕,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年幼的女儿。每次女儿在街上看到踏单车的小孩时,也会露出一样炽热的目光,使他不期然握紧女儿轮椅的扶手,尝试不去感受她灵魂被困在身体里的痛苦。他别过头去,让灼热的阳光融化他忧郁的思绪。 这么多年来他的喜好习惯变化不少,唯一留下的可说是他对游泳的热情。在英国生活多年,他每天早上在晨光乍现时游泳一个小时,然后再去上班,风雨不改。虽然这酒店的泳池并不合他的心意——它比标准游泳池小,水不够深,而且并非长方形,而是一个两边朝外弧的、像腰果一样让人头疼的形状,还有什么时候都挤满住客……可他也总不能一个月也不下水,那样比不让他吃饭还痛苦。于是他只好像个猎人一样守在池畔,等到泳池终于没人的短暂魔幻时刻,便立刻跳进水中独自享受整个泳池。 之后的两天,小女孩每天都出现在泳池里,坐在同样的位置上,用同样炽热的目光看泳池里玩得不亦乐乎的众人。他本不想打扰她,可她落寞的小身影如秃鹰一样一直盘旋在他脑海,弄得他心烦得很。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硬着头皮朝她露出一个温柔亲切的笑容,低声问到:“你怎么不下去游泳啊?” 女孩警觉地转过头来,默不作声,然后又回头去看泳池里的人。 “你看下面的小朋友玩得多开心,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怎么不带你一起去游泳?” 女孩还是不作声,他开始觉得她可能是听不懂英语,或者是她父母叫她不要随便和陌生人搭话,这也不怪她,是他自己太多事了。 “游泳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呢,你该试试看喔。” “我知道。”女孩终于说,声音里带种孩子气的倔强。 他惊讶地一愣,正想和女孩继续谈话,可她的父母刚好出现在她身后,跟她说了句话,女孩便没精打彩地牵起她母亲伸出来的手,随着父母离开了泳池。他目送女孩离开的背影,轻叹了口气。此时泳池传来一阵刺耳的“哑哑”声,引得池里的小孩一窝蜂地走上前看。原来是一只浑身黑得发亮的乌鸦,不知何时落在泳池的围栏上,肆无忌惮地高声大叫。那乌鸦完全不怕人,任凭那些小孩如何朝它泼水,它也不走,只是一直不断地叫,如警钟误鸣一样烦人。他皱着眉,拿起书,头也不回地离开泳池,往酒吧方向走去。 为什么那小女孩明明那么想游泳却一直不去尝试呢?是因为害怕吗?还是因为宗教原因呢?他想。无论是什么,他也觉得她太可怜了。他无法想像没有游泳的人生,只有在水里他才可以短暂忘却自己的身体,忘却所有人其实都是一团没差的细胞组织。以前他以为,人生是无穷无尽的大海,长大后才知道,人生充其量不过是个四四方方的小泳池罢了。他的父母在他小得还没能留下记忆的年龄便帮他脱下原来的皮,又缝上一层白色的皮。为了把这白皮穿稳,他拼命当上了医生,以为其他人看他的目光会从此不一样,可原来当上医生还是不够,还得娶个比白纸还要白的妻子;后来他又发现,其实娶了个白人妻子还是不够,他的外貌早已出卖了他的所有伪装。 他的手机颤动了一下,他知道又是妻子发来的讯息,想跟他谈分居的事情。他咽下一口冰凉的啤酒,淡淡苦涩穿透心扉。其实到了这个年纪,他倒也释怀了,有些界线终究是无法跨越的,这也罢,可是女儿呢?皮肤尚有颜色之分,残疾没有,就是这么简单利落的一道鸿沟,一出生就注定无法改变了。他怅然地看着在烈日下波光粼粼的槟威海峡和那遥不可及的对岸,让苦涩慢慢滑落喉咙。 那天当小女孩第四次出现在泳池旁时,他没再犹豫,直接开口问道:“我知道你很想游泳,是不是因为这里太多人了所以不方便呢?” 女孩不作声,看了他一眼后低下头,轻咬着自己的下唇。 “我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年纪,她一直很想踏单车,要是她有机会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试的。这样吧,叔叔已经跟泳池职员打了招呼,明天你和父母下午3点钟一起来游泳吧,这里不会有任何人的,你可以放心尽情地游。” 女孩的目光顿时像灯泡一样亮起来,虽然没回答,但他清楚看到她脸上掩盖不住的笑容。女孩站起来,朝她父母的方向兴奋地跑去。他也笑了,感觉身体深处渗出一种久违的释怀,那块一直压在他心头上的大石也好像稍微轻了些。此刻的他只想赶快回家,把这故事告诉女儿,然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第二天下午,他心情愉悦地坐在酒店餐厅里吃着下午茶,惬意地看着报纸,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几个酒店职员匆匆忙忙地朝泳池方向跑去,他疑惑地朝那边看,远远已看到那里围着一片黑压压的人海。此时那奇怪的乌鸦不知何时飞到餐厅外的大树上,大声地嘶哑着。他心里顿感一阵强烈不安,他立马放下手中的报纸,朝人群方向走去。 只见所有人围着泳池,纷纷露出惶恐的表情。人群中一个戴着头巾的妇人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喊,泳池中央飘浮着一条深蓝色的头巾,远方传来救护车的鸣笛。 此时乌鸦拍动翅膀,朝阴暗的天空飞去,片刻便失去了踪影。 相关文章: 【背着岛屿的人】时钟里的城/黄言丹 【背着岛屿的人】半边城/黄言丹 【背着岛屿的人】游魂野梦之城/
12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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